第26章 一去不复返-《天堂来的风》

  现在,他完全记不起父亲的样子了。但看着照片,父亲是相当英俊的。

  听母亲讲,父亲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善良、聪明,也很优秀。而母亲之所以未再婚,是因为、太爱他父亲的缘故。

  不过再说了,父亲一直回不了国,母亲即使想离婚,也离不了啊。

  如今,高龄的曾祖父哈德里已经去世。在晚年,受到继承人、长孙德西流落异国不归的精神打击,他应该是十分痛苦的。

  但是,司里有时提起父亲,也明显的感到哈德里的表情里,有一种除了痛苦之外的东西。

  而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地感觉到,曾祖父对清朝之行、之战的炫耀中,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

  即使明明是说到德军士兵如何神勇,如何将清兵和义和团打得落花流水,大家如何争抢战利品,他说着说着,目光中就会浑浊起来。

  在那种炫耀之外,有痛恨、有鄙夷,也有一种懊悔或是心碎的表情。

  司里知道,唯一明白父亲中国之行真相的人,就是曾祖父了。

  可在他幼年时期,却总能听到哈德里对清朝的各种鄙视言论。

  在曾祖这位睿智的长者眼里,那是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文明和民主的世界。

  往往提起一去中国便不复返的德西,哈德里总会有一种对那个国度巨大的憎恨。这种论调也影响了两位叔叔。

  当然,这是大部分时候司里感觉到的。

  因为祖父马丁早逝、父亲德西缺席,他最亲近曾祖父哈德里,所以更为留意。

  在司里未成年时,曾祖父哈德里这个掌管了家族半个多世纪、有三代子孙的长寿老人一病而逝。

  艾德勒克家族的远亲们纷纷聚会,商讨家族的产业分割事宜。

  哈德里去世得突然,竟然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祖父这一生英明睿智、未雨绸缪、精于布局和规划,将家族产业两次挽救于战后的危局之中。直至100岁高龄依然精神矍铄,牢牢掌控家族各大产业。

  老谋深算的曾祖却不立遗嘱这一点,大家谁都没想到。

  1919年,德国和奥地利都废除了君主制,也就没有了法律意义上的贵族。

  按照家族传统,虽然司里,是唯一的、直系的艾德勒克家族长子继承人,但是因为他的父亲德西不在,远亲们依然有各种理由,来分占家族产业。

  可他这时才14岁、找不到父亲。

  此时众人表现出来的人情世故、尔虞我诈,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哈德里在世时,因为德西的事,有明确的禁令,禁止家族中任何一个子孙再前往东方。所以,司里从来不能去。

  而,那十年。文化革命,也截断了家族和德西之间的最后联系。

  后来在大学里,司里读到了那段中国的十年历史,有时会莫名地担心。

  要知道,那段时间,那个国家也是极度的排外,他的父亲很可能同遭不测。

  在曾祖父去世之后的十几年,中德之间的贸易和外交往来逐渐频繁。

  更可喜的是,在一年以前,父亲德西突然寄来了信和包裹,对分别二十多年的亲人们嘘寒问暖,却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只字不提。

  母亲开始想与他频繁联系,面对母亲的终生等候,父亲语气中充满了愧疚,但是也同时称,有生之年不会再回德国。

  谈论起曾祖哈德里的去世,父亲的语气中却总有讳莫如深的东西。无论如何,父亲都不愿透露,自己如今在中国生活的点点滴滴。

  等候了一生的母亲,未曾料到是这样一种结果。她不解,也因为痛苦而怨恨。

  *

  司里将这一切看在心里,却隐约感觉到自己家族的这个悲剧,一定是有根源的。

  此时司里早已从慕尼黑大学毕业,为了有一天能去中国,能找到父亲,学了一肚子中文和历史。

  他接手了部分家族产业。也在过去那些年,看厌了亲人争产的闹剧。

  偌大一个家族,外表一副繁荣景象,充斥其内的却是各种勾心斗角,因为第一继承人德西不回来,为了财产争夺不休。

  直到现在,叔叔和堂亲们都在各自霸占、管理着手下的企业,还忙着争权。

  除了他自己,似乎根本没有人关心,他那一直孤独的母亲。

  司里的心中一面被母亲这种永恒的爱所感动,一面又被父亲的抛弃行为煎熬着。

  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父亲回国、名正言顺地完成财产继承。

  终于,他做出了来这里寻找父亲德西的决定。

  *

  司里突然停住了,转过身,微笑着朝阿碧走了过来:

  “小姐,你是在跟着我吗?”

  阿碧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发觉,而且是毫无先兆地突然发问,更没有想到他会说汉语。

  不由得有些结结巴巴了,“我,……,对不起。”

  “没关系。”

  司里的中文干脆极了,“只是,你为什么要……”

  他突然打住了,他本来想说汉语的“跟踪”,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阿碧觉得好笑,刚才的紧张感一扫而光,用德语轻轻说了一句,“您想说"跟踪"是吗?“

  司里大喜过望,“小姐,你会说德语?!”

  然后用德语十分兴奋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小姐,你认识德国人吗?”

  “你在哪里学的德语?”

  “你知道哪里会住着德国人吗?”

  “这里有很多德国人吗?”

  看起来二十老大的男人,怎么说起话来这么的率真和心急。阿碧哪能应付他突然的那么多问题?

  她一边笑着,一边尽量安抚他回答着。

  “您慢慢说,别急。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司里很高兴,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激动地拽住阿碧的胳膊。

  这可是很失礼的举动,但司里就像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他太激动了,也实在是不会从大街上再找到第二个,会德语的中国人了。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这是一个突然降临的希望。

  “我们去哪里谈谈?”

  阿碧想了想,这一带离家近的只有“五月花”的酒吧。夜半依旧营业的,也只有这个地方了。

  于是便说,“我带你去吧。”

  司里看到又回到了酒吧,觉得很有意思。

  他看看阿碧,想了想说:“刚才你也在这里,是吗?”

  “是啊。”阿碧不想骗他。“我还听到了你们吵架。”

  司里的脸红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去听的。我并不想侵犯您的隐私。”

  阿碧知道他们很注重隐私权,赶紧解释。

  “没关系,”司里耸耸肩,“小姐,今天遇到你,我很幸运,因为我有一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两人坐下来,司里便将自己寻找父亲的事告诉了阿碧。

  阿碧没有想到这个家族的四代人,跟中国的一个世纪竟然都有关系。

  看看面前的男人,在诉说往事和童年时,不经意露出的那种沮丧和悲伤,阿碧都有些同情他了。

  “小姐,我两天之后要回去了。在这里的这么多天里,我得不到父亲的任何消息。”

  “还好,上帝帮我找到了你。我真的希望你能帮我。”

  “可是,我怎么帮你找?要知道,这个城市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