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以身事主-《天堂来的风》

  德西沉默着。碧蓝色的眼睛,去专注地盯着画上的女子。

  她怀抱婴孩,那种温暖、慈爱的眼神,仿佛能包容万物、宽恕世间所有罪恶。

  即使穿过六十多年的岁月,历经风云变幻,依然栩栩如生。

  “祖父。您爱她吗?”

  哈德里蓝眸黯然。声音带着难以表述的破碎感,字句却很坚定,并不羞耻。

  “德西,……,我……很爱她。”

  “可她,为你而死。”

  德西将信的小框,郑重地放回书桌。

  “因为爱。为你而死。”

  德西温柔地注视着乌鸦的面容。

  这个柔婉、智慧的东方女子,她圣洁无辜、又宁静的面容,熔断了他心上、对家族富贵权势留恋的、最后一根细丝。

  他听见祖父在解释说,我们家族在战时做了什么,阻止了什么。

  德西。艾徳勒克在战时,很多选择是无奈的。

  在战争开始前,德国先吞并奥地利。

  希·TL用手指敲了敲维也纳的位置,说:日耳曼人的河流,应该汇成一条。

  于是河流改道,从一张文件纸的折痕里开始。

  奥地利全军放弃抵抗。先静悄悄地,让德意志占领。

  整支国家的军队、整个国家,都不抵抗。

  日耳曼人没有选择,我们家被裹挟,也没有选择!

  1900年去远东。我只是奉皇帝号令。我没有……大肆杀戮……。

  在二战中,我们的确给肆虐欧洲的德军提供武器。

  但也曾售卖武器、战斗机给民国,抵抗日军侵略。

  德西问道。

  “那战后、1950年呢?”

  哈德里神情灰落地低下、那已经白发苍苍的头。

  战后,艾徳勒克重振军工,又售卖武器给美国,相当于间接支持过美国Chao鲜战争、与华 对战。

  哈德里执着地辩解和质问。

  “可是德西,提供武器的罪与罚,如何定义。我们怎么知道,武器会用于哪里?”

  “如何认定一种生产行为的正义,与非正义?”

  “一个国家总是需要军事力量的!当然要有军事工业、用来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德西嘴角泛起冷笑。

  是在保护自己吗?

  是保护自己,还是为了侵占、蹂躏和征服。

  历史会给答案,也会给证据和事实。

  德西默默地看着祖父。

  如今,自己已经没有祖国了。更不会去谈论爱国了。

  挑起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被惩罚。已没有主权,被一分为二。

  可他做为德国人,如何去认同以焦土政策碾碎他国的领土,以集中营灭绝、屠杀了上千万无辜平民的、那个“祖国”。

  若心中没有了国,哪里还会顾及,曾经帮这个"国"行凶的家。

  可经历了这么多。艾徳勒克,居然屹立不倒。

  攀爬着死难者的尸山血海,以那些化作烟、连骨灰都被倒掉的千万人的性命。

  屹立不倒 !

  “祖父,您是想说,我们这是"平庸之恶"吗?

  家族所做的,是意识形态的机器下,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吗?”

  德西觉得,祖父所说的,那都是些为图自保、苟且偷安、虚与委蛇、自私自利的,羞耻借口。

  但是,他看着哈德里头顶的白发。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父亲马丁。

  他张了张口,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想伤害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的祖父。

  也许在那个时代,祖父和父亲都别无选择,是没有错的。

  他吞下心中所有痛苦纠结的思考,再一次,读着那些爱与伤痕凝结的文字。

  仅仅只有一页。

  但字字珠玑、如泣如诉,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万不以有罪的为无罪,……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因为曾经救过人。那些杀戮过的罪,就赎完了吗?

  上帝啊!您洞悉一切、了解一切、掌握一切。

  只有您,清楚地知道,没有。

  1900年的,没赎完。

  1945年的,还没赎呢。

  *

  当哈德里知道德西从慕尼黑大学工科退学时,就像当年,他父亲詹尼尔知道他从庆国回来后退役时,一样地震惊。

  德西退学了,他不再攻读工科学位。他去了神学院。

  是的,西德神学院。四年制。只有2000人不到的小学校。

  他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重新入校、读神学。

  哈德里当年从庆国回来就退役,是不想让家族再卷入进行掠夺的战争。

  其实,他的努力,失败了。之后的两次战争,家族都参与了。

  而如今德西要做的,是拯救家族于道德的深渊。

  他认为: 这个家的几代人,都罪孽深重。

  一个人的生存,不只是活着而已,还要找寻活着的意义。

  一个家族的长存,也一样。

  这个家族为什么要存在?为什么会存在?!

  他是家族的长孙。

  而他现在要背的责任,不是这个家族的繁荣昌盛,而是那些罪孽,如何消除。

  上千年的历史中,人类的冲突从不休止。

  从原始的部落,部族、村落的冲突;到现代的国家,地区与地区,国与国之间。

  一个野心家可以轻易用任何理由,挑起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

  宗教、历史、信仰、国别、种族、思想的不同,都是战争的起源。

  这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突然内心迷茫、他缺乏信仰,想找寻这世界的、人心灵的秘密。

  之前,他是有信仰的。他信任家族权利、责任、奋斗和努力。

  但是他的亲人,他的家族过往,把他曾经虔诚的信仰,击碎了。

  信仰倒塌的碎片,剜割了德西善良的知觉和心。

  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充满、凝结了战争、杀戮、迫害、抢掠的罪。

  而比尔在他童年施予他的天主教影响,让他更确信了: 人类活着,是有更大意义的。

  不在于传宗接代、家族延续。而是拯救与牺牲。

  在每一次灾难中,对他人的拯救、与让自我的牺牲。

  西德神学院规模较小,德西放弃了在大学中所学的工商业知识,将致力于服务天主教会。

  德西不是孤独的。在他精神绝望和痛苦的世界里,始终有一盏灯。

  比尔去了华国,但并没有放弃身为德西教父的责任。

  马丁去世后,他一直与德西有信件往来,也经常告诉他那里的现状。

  建国后,那里对外国宗教实施“H 国化”。那些借机生事、破坏国 家安 全的帝国主义间谍,都被礼送出境。

  神父、主教都本土化、任用国人。留下来的外国传教士,不多。

  但对秉持信仰,对教民奉献、服务布道的,也不驱逐。

  比尔当时来华国,立即接替了去世的赛克斯顿神父职位。

  但他却向地区主教申请,他要去最小规模的乡村教堂,扎根农村,与当地的普通老百姓一起生活。

  那里的生活,在德西看来,一直都很质朴。

  比起艾徳勒克再次繁荣后的富贵逼人、豪宅名车,德西更认同他童年时,和杏奶奶等人,在田地里劳作,一起种植、收获的生活。

  然而在德国,他不可能再次拥有、那样简单单纯的生活了。

  以他继承者的身份,注定不可能。

  *

  而德西的选择对哈德里来说,也是晴天霹雳。

  这代表着,顽固的长子继承制有了裂缝。

  德西进神学院,坦然说明他将对经商、继承家业毫无兴趣。

  并且,他对结婚也毫无兴趣。

  虽然做牧师,也可以结婚,拥有俗世生活。但显然德西想做的,并不是区区牧师。

  他想以身事主,必然是要投入一生。

  哈德里慌了。他悉心教导培养二十多年的完美继承人。突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