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以为我在递奏折?-《李言李语》

  北境的雪,从来不是温柔的。

  它裹挟着刀锋般的寒气,卷过长城残破的垛口,扑向早已焦黑的粮仓废墟。

  火光虽灭,焦臭却仍弥漫在风里,仿佛整片大地都在无声控诉。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在这样的夜里,如一支穿心利箭,直插进大靖皇宫最深的心脏。

  御前文书房外,铜漏滴答,夜已三更。

  苏识站在廊下,指尖抵着冰凉的朱漆柱子,听见冯保在隔壁低声向皇帝回话:“……敌骑夜袭,焚仓两座,守将李承志急请增援,粮道恐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敲进她耳中。

  她不动声色,袖中手指却微微一蜷。

  李承志——三皇子门下亲信,三个月前刚由工部主事外调北境守将,履历清白得近乎虚假。

  而前任守将,一个戍边十年的老将,却在交接前夜“暴病身亡”,连尸首都未准运回故里。

  她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这背后藏着什么。

  可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皇帝召了三皇子与兵部尚书连夜议事,却连提都没提九皇子萧玦的名字。

  萧玦,曾镇守北境三年,亲手练出“玄甲骑”,北境将士至今称其为“鬼面将军”。

  如今边关告急,他却被拒于殿外半个时辰,连一道召令都未得。

  这不是疏忽。

  是算计。

  苏识眸光一敛,转身便走。

  脚步轻得像猫,却快得惊人。

  她穿过三道回廊,直入尚宫局档案阁——那里堆满了历年奏折副本、人事调令、军饷账册。

  她不需要圣旨,也不需要许可,她只需要时间。

  烛火下,她的手稳得可怕。

  一页页翻过,笔尖如刀,在纸上划出冷光。

  三份批注,一挥而就。

  其一:“李承志曾任户部库使,卷入‘铜引案’,虽未定罪,然上下皆知其与三皇子亲厚,履历存疑。”

  其二:“北境两仓皆无夜巡轮值记录,守兵编制虚报三成,疑有内应,非单纯外患。”

  其三:“九皇子萧玦曾驻北境三年,熟知地形兵防,或可参议军情。”

  前两份,她用正楷誊于奏折附页,归入例行文书流。

  第三份,她却换了一支极细的笔,蘸了淡如水的墨,悄然写在奏折背面褶皱处——字迹浅到几乎看不见,唯有对着烛光斜照,才能勉强辨认。

  但冯保会查。

  而萧玦——一定会来取。

  夜更深了。

  风穿窗棂,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苏识合上册子,指尖轻敲桌面,像在计算某种节奏。

  她知道,从她烧掉那张“假批注”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掌事姑姑。

  她是棋手,而这座宫,正一步步落入她预设的格局。

  忽然,窗外一暗。

  没有脚步声,没有通报,只有一片黑影如鬼魅般掠上窗纸,停得极稳,仿佛与夜融为一体。

  她没抬头,只是缓缓将朱笔放回笔架,手却悄然滑入袖中,握住了那枚磨得发亮的铜戒——边缘刻着一道极细的“九”字,是她与萧玦之间,唯一能传递信任的信物。

  “吱——”

  窗棂轻启,一道玄色身影翻入,落地无声。

  来人高瘦挺拔,黑袍覆身,脸上覆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冷、深、如寒潭古井,一眼便能看穿人心。

  是萧玦。

  他手中已握着那份北境急报,指节微紧,目光如刀,扫过奏折上的批注,最后落在那几乎不可见的第三条上。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如铁:“你明知陛下不会召我,还写这些?”

  苏识终于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烛光映在她眼中,像燃着两簇幽火。

  “我不是写给陛下看的。”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是写给‘历史’看的——若北境失守,这份奏折会证明,有人提过警告。”

  她顿了顿,从案底抽出一份密档,推至他面前。

  “这是三皇子三年来所有军饷调拨记录,我誊了三夜。”

  萧玦目光一凝。

  那不是普通的账册。

  那是足以掀起朝堂血雨的证据链——每一笔异常调拨,每一次虚报军额,都被她用红笔圈出,附注来源、时间、关联将领,层层推演,如蛛网般缜密。

  他盯着她,眼神渐渐变了。

  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震动的探究。

  “你为何帮我?”他问。

  苏识没答。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

  夜风灌入,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散了房中凝滞的杀机。

  月光洒在她侧脸,冷得像霜。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可动摇的笃定,“你不是他们说的孤臣逆子,也不是他们等着犯错的弃子。你是那个在北境风雪里,一个人守了三年边关的人。”

  她回头,眸光如刃。

  “而我,只是不想让清醒的人,死在愚蠢的棋局里。”北风卷过宫墙,檐角铜铃轻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萧玦站在窗前,玄色长袍随风飘动,指尖仍停留在剑柄上,那冰冷铁器的触感仿佛是他唯一能握得住的真实。

  他盯着苏识,眸底翻涌着久违的波澜——不是愤怒,不是怀疑,而是一种近乎被看穿灵魂的震动。

  她竟敢说,他要的不是江山。

  可更可怕的是,她说对了。

  他在北境三年,踏雪前行,一人一骑巡视千里边防,不是为了功名,也不是为了父皇那一句迟来的“朕知你忠”,而是为了守住那片被遗忘的疆土,守住那些无名将士用生命换来的寸土不让。

  可回京之后,等待他的却是“功高震主”的猜忌,是三皇子一党暗中编织的“拥兵自重”之罪名。

  他沉默,退让,隐忍,不是不敢反抗,而是不屑以血洗朝堂的方式,去争夺一个本就不该由昏庸之人执掌的龙椅。

  而眼前这个女人,不过是个掌事姑姑,竟一眼看穿他所有执念。

  “你不怕我借此起兵?”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渗出。

  苏识冷笑,眉梢一挑,竟带着几分讥讽:“你若真想造反,早就在北境做了。三千玄甲骑兵听你号令如同手臂指挥手指般自如,边关百姓视你如神明,那时你不反,现在孤身一人,被削权夺兵,反倒要起兵?九皇子,你当我是傻子,还是当天下人都是瞎子?”

  她步步逼近,烛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像一柄出鞘的刀。

  “你要的,从来不是江山。”她声音沉静,却字字如钉,“你要的是清白,是正名,是让那些躲在暗处咬人的狗,付出代价。”

  萧玦瞳孔微微收缩。

  清白二字,像一根细针,刺进他心底最深的旧伤。

  母妃出身卑微,死于“暴疾”,无人追查;他幼年受辱,无人问津;北境立功,反遭忌惮……他一生都在被定义为“不可信之人”。

  可他从未辩解——因为在这座宫里,辩解即是示弱,示弱即是死路。

  可此刻,有人不仅看懂了他的沉默,还为他写下了那句“或可参议军情”。

  不是求情,不是邀功,而是一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历史见证”。

  她不是在帮他,她是在布局。

  “而我,”苏识缓缓抬眸,目光如刃,直刺他眼底,“要的是一个能打破‘金闪闪剧本’的人。”

  萧玦皱眉。

  “金闪闪?”他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自恋、傲慢、把所有人当棋子,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却因创伤而多疑到病态——你父皇,活脱脱就是我看过最典型的‘神性反派’。”她语气平淡,仿佛在分析一场游戏boSS的机制,“他的剧本,注定要因猜忌错杀忠臣,因刚愎自用引发内乱。而你,是他剧本里必死的‘悲剧英雄’。”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我不想活在那种烂俗剧情里。所以我需要你——一个不按剧本走的人。”

  空气凝滞了一瞬。

  萧玦终于动了。

  他缓缓松开剑柄,伸手接过那份密档,指尖掠过纸上红笔圈出的每一笔异常账目,眼神逐渐深沉。

  这些证据,足以动摇三皇子的根基。

  而她,竟为他整理了三夜。

  “你图什么?”他低声问道。

  “图一个能赢的盟约。”她转身,指尖轻敲窗棂,“我不是善人,九皇子。我帮你,是因为你有用。而你若倒下,这座宫,就再没人能打破那套注定崩塌的权力逻辑。”

  月光洒在她侧脸,冷艳如霜。

  萧玦沉默良久,终是将密档收入怀中,袖口一拂,隐去痕迹。

  “明日早朝,”他转身欲走,黑袍翻卷如夜潮,“我会‘偶遇’冯保。”

  窗棂再度开启,人影一闪,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苏识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松开袖中那枚刻着“九”字的铜戒。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已不再是那个只靠预判角色心理苟活的穿越者。

  她是执棋者。

  而明天早朝的风,会把那张本不该出现的奏折,吹到最不该看到它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