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改的不是衣服,是江山的尺寸-《李言李语》

  晨光斜照,尚服局库房前的青石板上落了一层薄霜。

  风从廊下穿过,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紧闭的朱漆门上,发出轻响。

  门内,白砚立于案前,黑衣如墨,身形笔直如剑。

  他身后两名暗卫分列两侧,目光冷峻,手按刀柄。

  三人已在此守了一夜,未眠未动。

  案上摊着三幅新式龙袍图样——窄袖、束腰、下摆及踝,便于执剑理政,是苏识亲手绘就的改制初稿。

  原本应早入档封存,此刻却孤零零地躺在“待议”格中,与其他陈年废稿混作一处,仿佛随时可被焚毁。

  “崔伯。”白砚开口,声音低沉如铁,“《服饰改制章程》已颁三日。图样未录正档,是违令。”

  老匠头崔伯佝偻着背,手中捧着一块檀木牌位,颤巍巍跪在香案前,口中喃喃:“祖制牌位在此,老奴不敢擅动……此等窄袖短袍,非帝王之仪,若入正档,恐惊动先灵啊!”

  他话音未落,门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苏识到了。

  她今日穿了件鸦青色宫装,领口压着银线暗纹,发髻一丝不乱,眉眼沉静如水。

  柳绿紧随其后,手中捧着一册泛黄抄本。

  “祖训?”苏识站在门槛外,目光扫过那块被供起来的牌位,唇角微扬,“你说的祖训,可曾写明天子必须穿宽袖三尺、拖地五步,才能理政?可曾写明,死人的规矩,比活人的命还重?”

  崔伯浑身一抖,却仍死死抱住牌位:“老奴……老奴只是遵制办事……”

  “好一个‘遵制办事’。”苏识缓步走近,裙裾拂过门槛,无声无息,“那你告诉我,太祖皇帝起兵时,穿的是什么?”

  她抬手一示意,柳绿立刻将手中抄本翻开,高声念道:“洪武元年,太祖亲诏:‘朕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宫制宜简,去浮华,重实用。’又曰:‘礼因时而制,仪随事而更,岂可拘于旧形?’”

  字字如锤,砸在满屋死寂之中。

  苏识走上前,亲手接过那本《历代帝王实录》抄本,翻至一页,朗声道:“太祖穿的是草鞋,披的是麻袍。他定下的规矩,是为了让江山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后人跪着给死人缝寿衣!”

  她猛然合上书册,声落如雷:“今上亲穿改制常服视朝三日,百官皆见,百姓皆闻——凡经陛下亲穿之制式,即为正统!此非我言,乃《改制章程》第三条明文!”

  她目光如刀,直刺崔伯:“你拒录图样,是抗旨。你供牌压档,是乱制。你说你遵祖训?那你告诉我——太祖若在,是要你守一件宽袍大袖,还是守住这万里河山?”

  崔伯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终于松开了手。

  苏识转身,对白砚道:“即刻归档。三幅图样,加盖‘参政司监正’印,入御用正册,副本送兵部与皇太妃府各一份。”

  白砚抱拳领命,动作利落。

  不到半炷香,三幅图样已录入《御服总档》,贴上红签,锁入铁柜。

  翌日清晨,参政司门外人头攒动。

  苏识端坐案后,笔走龙蛇,朱批落纸:“尚服局延误改制图样归档,致新政推行受阻,依《职掌新规》第一条,罚没全司月俸,主事崔伯革职留用,观后续表现。”

  文书一出,六尚震动。

  谁也没想到,那个曾被讥为“寒门贱婢”的掌事姑姑,竟能以一道新规,斩断百年司权。

  更没想到,她下手如此之狠、出招如此之准——不争口舌,直取命脉。

  尚服局老匠们噤若寒蝉,内务府诸司连夜自查备案流程,生怕成了下一个“特例”。

  风声传至乾清宫,萧玦正在批阅军报,听闻后只抬了抬眼,薄唇微动,似笑非笑:“她倒是……越来越像一把刀了。”

  而此时的参政司,已不再是偏居一隅的闲散衙门。

  檐下悬起新匾,黑底金字——“因时立制,以正新规”。

  苏识立于阶前,望着远处宫墙连绵,心中清明如镜。

  她不怕撕。

  因为她手中握着的,不只是笔墨与规章,更是对人性的洞察、对权力的计算、对时机的拿捏——那是她穿越前,在无数动漫剧情中磨出来的“上帝视角”。

  正午时分,天光大亮。

  一辆金顶凤舆缓缓驶至参政司门外,帘幕掀起,皇太妃赵明凰缓步而下。

  她今日未着华服,只披一件素银狐裘,手中捧着一卷黄绸,神色复杂。

  宫人们纷纷避让,苏识亲自迎出。

  赵明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开口:“本宫当年入宫时的贵妃礼服图样,也该烧了。”

  她指尖抚过那卷黄绸,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从今往后,大靖的规矩……”赵明凰指尖一松,那卷泛黄的绸缎缓缓滑入火盆。

  火星跳跃而起,像一群挣脱束缚的萤火,瞬间吞噬了金线绣成的凤凰纹样。

  火焰腾空而起,映得参政司门前一片赤红,也映在苏识沉静如渊的眼底。

  她看着那幅象征着旧日荣光的礼服图样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这一把火,烧的不是布帛丝线,而是百年来盘踞在宫闱深处、以“规矩”为名的枷锁。

  “从今往后,大靖的规矩,得由活着的人定。”赵明凰声音不高,却如钟鸣深谷,一字一句砸在众人耳中。

  柳绿站在一旁,指尖微颤,低声喃喃:“原来连贵妃,也曾被旧规压得喘不过气。”她望着赵明凰挺直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位曾以傲气震六宫的皇太妃,并非真心眷恋那身繁复华服,而是被迫穿着它,在无数个深夜里,默默咽下尊严与不甘。

  苏识缓步上前,向赵明凰深深一礼,不为谢恩,只为敬意。

  她知道,今日这一幕,不只是妥协,更是一场无声的结盟。

  赵明凰焚图,等于亲手斩断了自己与旧势力最后的情感牵连。

  她选择了活人的江山,而非死人的牌位。

  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参政司内烛影摇红。

  苏识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职官改制草案》《内务新规十三条》《宫婢升迁考绩法》……一道道条陈正在成型,如同织网,悄然覆盖这座深宫的每一寸肌理。

  她要的不是一时痛快,而是制度性的颠覆——让权力不再依附于出身与裙带,而建立在可量、可考、可控的规则之上。

  忽而门扉轻响。

  一道玄色身影无声踏入,带进一阵寒风与雪气。

  萧玦来了。

  他未着龙袍,只披一件墨色大氅,眉梢凝着霜色,眸光却如寒星般锐利。

  他将一盏铜制暖炉轻轻放在案头,炉火微红,驱散了几分寒意。

  “你今日烧的不只是图样,”他低声道,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明的侧脸上,“是百年积弊。”

  苏识抬眸,与他对视。

  烛光下,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形的气流涌动,那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共谋天下的重量。

  “可烧了旧的,若立不起新的,便是乱。”她缓缓道,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火能破局,也能焚城。我怕的不是阻力,是空窗期的崩塌。”

  萧玦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明日早朝,朕会宣布——参政司,列为常设衙门,直隶御前,与六部同列。你,为首席参政。”

  诏命未下,风云已动。

  苏识没有跪谢,只是轻轻将笔搁下,抬眼望向他,唇角微扬,声音轻得像雪落屋檐:“臣,愿与陛下共改这江山的尺寸。”

  窗外,初雪无声飘落,覆上宫墙殿脊,仿佛为旧时代披上素缟。

  而参政司檐下,那块新匾在雪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因时立制,以正新规”。

  谁也没有注意到,尚服局方向,三盏残灯在风中摇曳,几道佝偻身影伏案不动,案上摊开的,正是那三幅已被归档的改制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