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贵妃的针,比我的还快-《李言李语》

  雪后初霁,宫檐垂下的冰棱折射着冷光,像一排悬而未落的刀。

  参政司内,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极旺,却压不住那份自权力更迭而生的寒意。

  苏识坐在案前,指尖轻叩黄麻纸卷,目光沉静如古井。

  案上摊开的,是刚由白砚连夜呈递的《御用开支录》——整整十二册,横跨七载,字字如钉,句句带血。

  柳绿捧着热茶进来,手微微发抖:“姑姑,六尚那边……尚膳、尚衣、尚寝三局已暗中串联,连尚功局都动摇了。她们说‘祖制不可违’,说参政司越权干涉内务,怕是要联名上书。”

  苏识吹了吹茶面,轻啜一口,嗓音如雪下流水:“祖制?哪一朝的祖制不是人定的?她们怕的,从来不是合账,是账清。”

  她将茶盏放下,目光落在开支录上那一行被朱笔圈出的数字——尚膳局·特供菌菇·年耗银八千三百两。

  八千三百两,足以养活北境三千边军一整月口粮。

  而所谓“特供菌菇”,不过是产自南岭深山的松茸、羊肚菌,宫中御膳日用不过十斤。

  其余呢?

  早被换上户部特制封条,经由宫外私道,流入权贵私库,转手翻价十倍,成了达官显贵席上的“贡品”。

  户部尚书之女,现任尚膳局主事崔婉柔,正是这条链子的中枢。

  苏识眸光微闪。

  揭发?

  太早。

  贸然动手,只会激起六尚抱团反扑,反倒让幕后之人从容退避。

  她要的,不是一击毙命,而是借刀杀人。

  她提笔,铺开素笺,开始誊写一份全新的《六尚用度对比表》。

  笔锋冷静,条目清晰:尚膳、尚仪、尚服、尚寝、尚食、尚工,六局并列,每年采买、修缮、织造、炭薪、药材等项一一对照。

  唯独“菌菇”一项,她用朱砂笔重重标红,旁注三字:“年耗逾万斤,供不应求。”

  她没写来源,没写经纪人,甚至没在表上留下任何署名。

  写完,她将纸折好,放入素色信封,唤来一名老太监——冯保旧部,曾因苏识一言免罪,如今死忠不二。

  “明日清晨,送去皇太妃宫中偏殿,交给她的贴身嬷嬷,就说——”苏识顿了顿,唇角微扬,“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宫人’,感念皇太妃当年整肃内廷之志,不忍见祖制蒙尘。”

  老太监低头领命,身影隐入夜色。

  柳绿看着那封信消失在宫道尽头,忍不住问:“姑姑,皇太妃……真会管这事?她虽贵为太妃,但先帝驾崩后,一向闭门不出,连皇后寿宴都称病未至。”

  “正因为她闭门不出,才最怕被人说‘名不副实’。”苏识指尖轻点案上茶渍,眸光如刃,“赵明凰是谁?战功赫赫的将门之女,靠一柄长枪打下‘清廉贵妃’的名声。先帝曾亲赐匾额——‘宫闱砥柱’。可她母族呢?当年因‘账目不清’被贬,满门流放,她能活下来,还是靠战功换的命。”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她不怕贪,不怕乱,她怕的是——有人拿她的过去做文章。怕别人说,她今日的清名,不过是踩着家族污点爬上去的。”

  而这份匿名账表,就像一把插进旧伤疤的刀。不深,但足够疼。

  更妙的是,表中数据确凿,来源无可指摘,偏偏不指名道姓。

  赵明凰若置之不理,等于默许内廷腐败;若出手干预,矛头自然指向户部尚书一家——那可是联合六尚抵制并账制的幕后推手。

  一石二鸟,不,是借势成局。

  三更天,白砚无声现身,黑衣如墨,单膝点地:“贵妃宫中,昨夜召见两名旧仆,皆为母族旧人。她问了三遍‘当年账册因何而失’。”

  苏识笑了。

  她等的就是这个。

  赵明凰不是不动,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出手的理由。

  而现在,她不仅有了理由,还被推到了道德制高点——不是她要插手六尚事务,是“有良知的宫人”请她主持公道。

  天未亮,风雪再起。

  参政司外,柳绿望着宫道尽头那座幽深的宫苑,喃喃:“姑姑……您真敢赌。万一皇太妃不信这表,或反查匿名之人……”

  “她不会查。”苏识立于窗前,看风雪扑打琉璃,“一个被过去钉在耻辱柱上的人,最怕的不是真相,是别人替她揭开真相的方式。匿名,给了她台阶;标红,给了她愤怒;而那份‘为宫廷着想’的语气——”她轻笑,“等于把刀递到她手里,还说:‘这是为了您’。”

  她转身,指尖抚过案上那份已被焚毁的密笺残痕——萧玦那一行字犹在心头。

  “参政司有权稽核六尚事务”,不过是第一步。

  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窗外风雪狂舞,宫墙深处,一道赤狐大氅的身影立于廊下,手中紧握一份未署名的对比表,指尖发白,眸光如冰。

  她盯着那行朱红标注,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菌菇?八千三百两?”

  “谁给的胆子——”

  她缓缓抬眸,望向参政司方向,寒声如刃:

  “动我的清名?”风雪止于黎明,宫道上积雪盈尺,扫雪太监的竹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轻响,仿佛为昨夜风暴后的寂静添上一道低语。

  参政司的门在辰时初刻被猛地推开,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屋内,烛火剧烈摇曳。

  赵明凰大步而入,赤狐大氅上犹带霜痕,靴底踏地,声如战鼓。

  她身后跟着六尚主官,个个脸色惨白,低首垂目,像被押解的罪臣。

  “都给我站好了!”她声如裂帛,将那本《六尚用度对比表》狠狠摔在案上,纸页翻飞,那行朱红“年耗逾万斤,供不应求”赫然刺目。

  “本宫当年在先帝面前立誓,要清肃内廷,还宫闱一个朗朗乾坤!可你们呢?一口菌菇,吃出八千三百两的窟窿?吃的是银子,还是我大靖的根基!”

  崔婉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嘴唇颤抖:“太妃明鉴,此事……此事或有误会,采买皆依例报备,绝无虚报……”

  “虚报?”赵明凰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张商号票据,甩在她脸上,“南岭‘丰源行’,每月三批松茸,走户部驿道,签收人是你尚膳局副使李嬷嬷!每批百斤,宫中日耗不过三五斤,剩下九十余斤,是飞了,还是化了?”

  满殿死寂。

  苏识立于侧案之后,指尖轻抚茶盏边缘,不动声色。

  她早知赵明凰不会只查不办——这女人骨子里是远坂凛的魂,骄傲、强势,容不得半点污名玷污她的“清廉”二字。

  更关键的是,她需要一场胜利,来洗刷母族覆灭的耻辱,来证明她不是靠苟活下来的贵妃。

  “柳绿!”赵明凰目光如刀,扫向人群,“本宫命你暂代尚膳局采买三日,查清所有出入账目,一纸一笔,不得遗漏!若有包庇,同罪论处!”

  柳绿颤声应是,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然。

  她知道,这是苏识为她争来的机会,也是参政司向六尚亮剑的第一步。

  三日如箭离弦。

  柳绿日夜不休,翻查库档、比对签收、暗访宫外商贩,甚至亲自潜入户部驿道账房偷录转运记录。

  她不是一个人在查——白砚的暗卫在夜色中穿梭,将一份份被刻意销毁的副账悄然送至参政司。

  苏识则坐镇中枢,将碎片信息拼成铁链,环环相扣,直指崔婉柔与户部尚书的隐秘勾连。

  第三日黄昏,柳绿捧着厚厚一叠证据步入太妃宫,双膝跪地,声音清亮:“启禀太妃,尚膳局近三年‘特供菌菇’共采买三千二百斤,宫中实耗不足三百斤。其余两千九百余斤,经由‘丰源行’转售京城七大权贵府邸,累计获利白银九万七千余两。账册、票据、人证,俱在!”

  赵明凰翻阅证据,指尖微微发抖。

  不是愤怒,是痛快。

  她等这一刻太久了——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证明自己还配得上那个“清”字。

  “来人!”她起身,声震殿宇,“查封尚膳局库房,锁拿崔氏及相关人等,交内务府严审!另,即日起,六尚采买账目,须三日一报参政司备案!”

  圣旨未下,太妃已代天行令。

  夜深人静,参政室的灯再度亮起。

  门开,风未入,人先至。

  赵明凰独自前来,手中提着一只乌木匣,匣角染血,锁扣断裂。

  她将匣子重重放在苏识案前,声音低沉:“户部尚书昨夜派人烧账,这是从火场抢出来的最后一册——上面有他亲笔批注的分成比例。”

  她抬眼,目光如刀:“你没动手,可火是我替你点的。”

  苏识起身,凝视她片刻,而后郑重一礼,衣袖垂地,声音沉稳如钟:“娘娘要的不是对手,是信得过的人。臣,不敢负。”

  烛光摇曳,映在两人眸中,一明一暗,却同燃着野心的火。

  赵明凰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记住,这把火,只能烧别人。若有一天,它烧向我赵家——”她冷笑,“我不需要第二份账册,一把火就够了。”

  门合,风止。

  苏识立于灯下,指尖缓缓抚过那染血的匣子,眸光幽深。

  窗外,月隐云后,宫墙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而参政司的案上,一份崭新的《财政并账制》草案,已悄然铺开第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