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灰烬里爬出来的账本会咬人-《李言李语》

  夜风穿廊,冷得像一把钝刀贴着脊背刮过。

  苏识立在御书房外的石阶上,指尖尚残留着方才递出拓印账页时的微颤——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火种已落,只等燎原。

  她没有回参政司,反而转身步入宫道暗影。

  柳绿紧随其后,低声问:“姑姑要去何处?”

  “城西。”苏识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去会一会那个烧了账本的老东西。”

  那老宦官是内务府档案阁的守档人,年近七旬,两耳重听,平日里佝偻着背,连走路都像随时要断气。

  可就是这么个将死之人,在昨夜大火中竟能准确避开巡夜禁军,独自引燃三间藏档房,动作利落得不像凡人。

  苏识不信巧合。她信的是——人在做,天在看,而她在分析。

  地牢阴湿,烛光摇曳。

  老宦官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苏识却不急审,只命人端来一碗热汤,亲自吹凉,递到他唇边。

  “你儿子在北境戍边,若因你一句实话能活命,值不值?”她语气温柔,仿佛真是个怜老惜弱的掌事姑姑。

  老人浑身一震,眼珠浑浊地转动,终于开口:“……副档……不在宫里……城西别院……地窖……油布裹着……他们早备好了……”

  苏识笑了。笑得极淡,却寒意彻骨。

  原来如此。

  他们烧的哪里是证据?分明是诱饵。

  故意留下蛛丝马迹,等着她这个“偶然发现秘密”的小人物慌乱出击,跳出来揭发,然后被反咬一口,以“伪造账册、构陷大臣”之罪当场拿下——一场精心设计的弃子局。

  可惜,他们忘了:真正的猎手,从不追着兔子跑,而是等狼先动。

  她起身,披上斗篷,对等候在外的白砚道:“走,今夜不去捉贼,去埋‘赃’。”

  城西别院,荒草丛生,原是前朝废妃旧居。

  地窖入口隐于枯井之下,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刺耳呻吟。

  室内空气闷浊,十余只樟木箱整齐排列,每一只都被油布层层包裹,封口用火漆密印——防潮、防火、防虫,更防突然搜查。

  果然是早有准备。

  白砚扫视一圈,低声道:“是否尽数带回?”

  苏识摇头,指尖抚过其中一只箱子边缘,忽而弯腰,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巴掌大小,边缘刻着尚宫局独有的火印纹样,表面沾满灰烬,正是她昨夜从焚毁档案阁的残骸中悄悄提取的那一块。

  她蹲下身,将铜牌轻轻埋入角落一堆废弃麻袋之下,又撒上些许尘土掩盖。

  “不取账,只留痕。”她站起身,拍净衣角灰尘,眸光幽深,“我们要让他们相信——我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白砚默然点头。他知道,这一枚铜牌,比十万大军更致命。

  因为恐惧,永远比真相更具杀伤力。

  ——人不怕有秘密,怕的是以为秘密已被揭穿。

  次日清晨,紫宸殿钟鼓齐鸣。

  百官列班,鸦雀无声。

  皇帝萧玦高坐龙椅,黑袍垂地,眉眼冷峻如霜雪覆刃。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殿中一人身上。

  “苏识。”

  “臣在。”她走上前,手中捧着那页拓印账单,纸面平整如新,墨迹森然似血。

  “当众陈奏。”

  她展开纸页,声音不高,却穿透大殿每一个角落:“户部侍郎崔元衡,于嘉和七年春,假借‘修缮贡院’之名,虚报款项三千二百两;其银经周侍郎商号周转,流入北境五城,购马匹兵器共计四百七十三件,皆无入库记录。”

  她顿了顿,继续道:“另查,其所采‘御菌’乃贡品专供,却以劣质山菇替换,转售江南富商,获利倍之;更有私养兵勇三百余人,驻扎关外荒堡,未报兵部备案,形同私兵。”

  话音落,满殿哗然。

  崔元衡脸色骤变,猛地出列怒喝:“一派胡言!仅凭一页来历不明的拓纸,就想定我死罪?陛下明鉴,此乃构陷!”

  他声嘶力竭,气势汹汹,仿佛受尽冤屈。

  可就在这时——

  “臣,御史中丞陆明舟,奏请彻查户部与内库近三年所有往来账目!”一道苍老却坚定的声音突兀响起。

  众人震惊回头。

  竟是陆明舟!

  这位一向依附二皇子、闭嘴装聋的御史中丞,竟在此刻主动请查?

  唯有苏识嘴角微扬。

  她知道为什么。

  昨夜,一封匿名密报送至陆府:其名下三处田庄账目,竟与萧璟私兵粮草采购记录完全吻合。

  虽为栽赃,却足以让他寝食难安——宁可自清,不愿陪葬。

  这就是信息差带来的碾压式优势。

  她不是在打官司,她是在操控人心。

  殿上,萧玦缓缓起身,目光如刃,直刺崔元衡,继而转向二皇子萧璟所在方位。

  “准奏。”他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即刻起,彻查宫务收支,凡涉贪弊者,不论品级,一体严办。”

  退朝钟声未响,风暴已然成型。

  而在宫墙之外,快马加鞭的密探已冲入城西别院。

  地窖中,一名黑衣人掀开麻袋,赫然发现那枚沾着香灰的铜牌——尚宫局火印!

  他瞳孔猛缩,喃喃:“……他们来过?全都看见了?”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内,萧璟捏碎了手中茶盏。

  “你说什么?暗室……被人动过?” 风雪如刀,割裂夜幕。

  参政司的檐角悬着冰棱,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坠下刺穿人心。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苏识侧脸轮廓锋利如刃。

  她指尖抚过铁匣边缘,铜扣闭合时发出一声轻响——清脆、决绝,像一记落锁的判词。

  柳绿喘着气站在门口,斗篷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发梢结霜。

  “姑姑……二皇子的折子已经递进通政司了!明日早朝就要当众弹劾您,罪名是‘伪造宫务凭证,淆乱朝纲’!”她的声音发颤,“他们说……说那页拓印账单根本不是内库原件,连墨色纸张都不符,分明是事后摹写!”

  苏识没说话。

  她只是缓缓抬手,将铁匣推至案前,又从袖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三十七处账目疑点,每一条都标注来源、时间、经手人与交叉验证路径。

  这是她七日七夜未眠的结果,是从三百余份残卷、四十六名低阶吏员口供、以及九次深夜潜行档案阁废墟中拼凑出的真相碎片。

  “伪造?”她终于开口,嗓音低而稳,像冬湖底沉下的铁锚,“若我真要造假,怎会只揭崔元衡一人?怎会偏偏挑他最不敢辩驳的那一笔‘御菌替换’来说?”

  她抬眸,目光如针,直刺柳绿慌乱的眼:“萧璟以为我在赌命,其实我在等他自曝其短。他烧账本,是为了灭迹;我留铜牌,是为了种因。如今果子熟了,他却还想拿镰刀割别人脖子——可镰刀,早被我换成了绞索。”

  话音落下,窗外一道黑影掠过,轻如无物。

  是白砚回来了。

  他掀帘而入,肩头覆雪未化,手中却多了一封密封火漆的信笺。

  “城西别院守夜更夫已被调开,新换的两人是周侍郎亲信。地窖外发现了香灰痕迹,与档案阁火灾残留物一致——他们今晚必去取副档。”

  苏识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好啊,那就让他们去。”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深处,拉开暗格,取出一只檀木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册蓝皮账簿,封面无字,但边角磨损处露出些许红漆编号——正是内务府最高密级“壬字柒号”的标记。

  这才是真正的副档原件。

  当初大火之后,她便料到有人会设局反咬,于是抢先一步,在火场尚未清理完毕时,借查验残骸之名,悄悄从焚毁梁柱夹层中取出了这份未被波及的孤本。

  而那份埋在麻袋下的铜牌,不过是诱敌深入的饵。

  现在,鱼已咬钩。

  “萧玦这一旨意来得巧,张廷珸虽老迈保守,却是出了名的‘较真鬼’,三日之内不查出点血,绝不收兵。”她指尖轻叩铁匣,“就让二皇子去告吧。等宫务清查司开衙首日,我会亲手奉上参政司这三年来的全部副单账册——”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并附一份《补录说明》:因原档焚毁,部分记录据各司上报拼合而成。”

  柳绿怔住:“可……若是他们追查拼合依据呢?”

  苏识望向窗外风雪,静默片刻,轻声道:

  “那就让他们查个彻底。”

  “查到最后一笔银两流向哪里,查到最后一个签字的人是谁……查到那些他们以为早已烧成灰的名字,如何从灰烬里爬出来,一口咬断他们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