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烧的不是账,是退路-《李言李语》

  夜雨如注,宫灯在风中摇曳,像垂死之人最后一口气的微光。

  内政院前庭的青砖被雨水浸得发黑,三口木箱静静立在香案之上,仿佛三具未封棺的灵柩。

  六尚诸司主官列队而立,从掌膳到司仪,从尚寝到典言,无一缺席。

  她们站在檐下避雨,目光却全数钉在那几口不起眼的木箱上——那是传说中早已“遗失”的宫务原始账册,是能掀翻半座后宫的火药引信。

  苏识一身墨青提举官服,外罩素色披帛,发髻用一支银簪简单绾住,不见珠翠,却压得住全场气场。

  她缓步上前,指尖拂过木箱边缘,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死者的遗容。

  “打开。”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

  柳绿双手捧锁钥,手心沁汗,指尖微颤。

  咔哒一声,第一口箱子开启,泛黄的纸页整齐码放,封皮上赫然印着“大靖永昌三年内廷支用实录”字样。

  第二箱、第三箱相继开启,每一本都盖有骑缝章,编号连贯,笔迹清晰,绝非伪造。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头避视,更有一位老尚衣官猛地攥紧袖口,指节发白——那上面记录着她曾为贵妃私采丝绸十二匹,谎报为“贡品损耗”,此事唯有经手人知晓。

  苏识环视众人,火盆已在案侧燃起,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她眸光如刃。

  “这些年来,”她开口,声线平稳却不容置疑,“宫中积弊甚深。有人借名目敛财,上下勾连;有人因沉默受害,俸米被克、布料遭换。层层盘剥之下,苦的是底层杂役,乱的是祖宗法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今日,我不究既往。”

  一句话落下,不少人松了口气。

  可她紧接着道:“只立新规。”

  全场骤然安静。

  下一瞬,她亲手抽出一本账册,翻至某一页,目光停留三息,然后毫不犹豫地投入火盆。

  火焰猛地蹿高,舔舐纸页,字迹在高温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一页,又一页。

  她烧得极慢,像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祭礼。

  火光照亮她的侧脸,半明半暗,如同这宫闱本身——表面肃静,内里焚心。

  “从今往后,”她继续说道,声音随火势升腾,“所有采买公示三日,异议可直呈内政院;每季发布《宫用简报》,连洒扫杂役也可查阅。我要的不是清廉,是透明——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为何多拿一尺布、少领一斤米。”

  话音落时,最后一本账册已化作飞灰。

  柳绿迅速将新制章程张贴于院门两侧,红纸黑字,在雨夜里格外刺目。

  寂静持续了几息。

  忽然,那位年逾六旬的老尚史踉跄上前,扑通跪地,老泪纵横:“三十年了……头一回觉得这宫里还能讲理。”

  她这一跪,像是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陆续有女官低头垂首,有人哽咽,有人悄悄抹泪。

  权力从来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看不见规则的黑暗。

  苏识静静站着,任火光与雨水交织在身上。

  而是退路。

  ——给那些还想挣扎的人,一条看似宽恕的生路;也给自己,一个彻底斩断旧势力反扑借口的屏障。

  真正的证据副本,早在半月前就被她藏入九皇子府密阁,编号加密,由白砚亲自看守。

  这一把火烧出的是秩序,也是震慑:你们以为我毁了凭证?

  不,我只是让你们误以为安全了。

  这才是最致命的心理杀招。

  当夜子时,风雨未歇。

  德太妃遣心腹太监送来一封短笺,无署名,仅八字:“往事如烟,何苦相逼?”

  苏识坐在灯下,指尖摩挲着纸边,忽而轻笑一声。

  提笔蘸墨,回了一句:“臣非逼人,只为留条活路。”

  她吹干墨迹,递出信笺,望着窗外漆黑宫墙,眸底寒光隐现。

  留活路?她给的从来不是恩赐,而是选择——投降或毁灭。

  而她,早已布好了局。

  数日后清晨,宫门初启。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进内政院侧门,帘幕低垂。

  车停稳后,一名宫装妇人携幼童下车,在门前驻足良久,终是整了整衣襟,抬步欲入。

  临进门那一刻,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通体温润,雕工古朴,簪首刻着一个极小的“识”字。

  她低头凝视片刻,眼神复杂难言。

  “这是我母亲遗物,”她低声自语,仿佛对着虚空承诺,“她说,此簪能辨忠奸。”赵明凰踏入内政院侧门时,晨雾尚未散尽,青石阶上凝着细密水珠。

  她未带仪仗,只携幼子缓步而行,素色披风裹身,发髻低挽,无珠无翠,与昔日盛宠贵妃的华艳判若两人。

  可正是这份刻意的朴素,让守门小太监一眼认出她来,慌忙跪地迎候。

  柳绿闻讯疾步迎出,却见赵明凰已立于庭院中央,目光静静落在那三口空箱之上——昨日焚账之处,香案犹在,炭灰未扫,余烬被雨水打成黑泥,却仍散发着某种无形的威压。

  “她烧的不是账。”赵明凰轻声道,像是自语,又似对身后幼子低语,“是我们的命。”

  她抬步向前,穿过廊下肃立的女官群,直抵苏识书房门前。

  门扉半开,烛火摇曳,映出女子执笔批阅的身影,沉静如山。

  “我来了。”赵明凰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清晨的寂静。

  苏识搁笔,抬眼望她,眸光清冷如井水,不惊不喜。

  “你本不必来。”

  “但我必须来。”赵明凰从袖中取出玉簪,递上前去。

  通体温润,古朴无华,唯有簪首一个极小的“识”字,如烙印般刻入骨血。

  苏识没有推拒。

  她接过,指尖轻抚那枚“识”字,仿佛触到了某种命运的纹路。

  然后,她抬手,将玉簪稳稳别入发髻,动作从容,一如她掌局以来每一次决断。

  这一别,便成了盟誓。

  赵明凰看着她

  “今日午时前,”她低声说,“我会亲自呈交私邸三年账目,一分不藏。”顿了顿,又添一句:“还有两人,曾替我经手‘损耗’之弊,贪墨宫绸、克扣药银,我已命人锁拿,一并送交稽查处。”

  柳绿震惊抬眼,连门外偷听的尚服局老嬷嬷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她旧日心腹!

  多少人靠裙带关系苟延残喘,谁会亲手剜肉?

  可赵明凰说得干脆,毫无犹豫。

  因为她明白,苏识要的不是忏悔,而是祭旗。

  唯有用最狠的方式割裂过去,才能在这座重生的宫闱中赢得一线立足之地。

  宫墙高处,萧玦负手而立,玄袍猎猎,面容隐在飞檐阴影之下。

  他遥望内政院灯火,自昨夜至今未熄,宛如一颗搏动的心脏,正缓缓掌控整座皇宫的呼吸。

  “你说她图什么?”他问身旁默立的白砚。

  风穿廊过殿,铜铃轻响。

  白砚低声道:“或许……她图的是,再没人能用一本账本,决定别人的生死。”

  萧玦嘴角微动,未语。但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认同。

  远处,苏识正批阅最后一份《采买竞标录》,朱笔勾画间,条理分明。

  忽而檐外风起,卷动帘幕,铜铃乱响如警。

  她抬眼望天。

  乌云裂开一线,月光斜洒而下,照在她鬓边那枚“识”字玉簪上,泛出幽微冷光。

  她知道——皇帝虽未明言,却已默许她执掌宫心。

  但这盘棋,才刚刚落子。

  真正的风暴,从来不在宫墙之内。

  而在那座勤政殿深处,依旧沉默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