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她倒的不是茶,是局-《李言李语》

  天光微明,晨雾未散,苏识踏出勤政殿的那一刻,脚步轻得仿佛踩在浮云之上。

  可她心里清楚,这一场退让,不是溃败,而是布阵。

  风穿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一声,碎了寂静。

  她与萧玦并肩而行,谁都没有再开口。

  但彼此心知肚明——那把藏了三年的刀,终于要从鞘中半露锋芒。

  回到内政院时,柳绿已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叠新誊的文书,眉宇间透着几分焦灼:“提举大人,您真要把《自省疏》抄送三府?内阁那些老狐狸最擅借题发挥,若他们拿此文做文章……”

  “我就是要他们做文章。”苏识落坐案前,指尖轻点纸面,声音如冰泉击石,“你说,一个掌权三年、手握稽查大权的女官突然上书自贬,焚毁‘妄念’,还主动请诸公监督——是她怕了?还是她根本不怕?”

  柳绿一怔。

  苏识唇角微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气氤氲遮住她眸底冷光:“若他们攻我,便是打压忠谏之臣;若他们赞我,就得承认我所行之事原为公义。舆论的矛头一旦指向制度,个人便成了挡箭牌。谁敢再言‘妇人干政’,就是在否定朝廷自查自纠的正当性。”

  她说完,将茶盏轻轻放下,瓷底磕在檀木案上,清脆一声响,像是敲下了定音锤。

  “传令下去,《民心实录》暂停编撰。对外称——恐扰民惑众,暂行收敛。”她顿了顿,又道,“另拟新规:稽查权三分,初审归六部轮值,复核交都察院,奏裁由内阁票拟。所有流程公开公示,每月呈报皇帝御览。”

  柳绿听得心头一震:“可……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权柄啊!刚立威就自缚手脚,底下人会寒心的!”

  苏识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现在看到的是权,我看到的是靶子。满朝文武盯着我,连皇后都在等我犯错。可没人愿意看香炉里的灰——等它凉了,才会想起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扇。

  外头宫道上已有官员往来,衣冠楚楚,步履匆匆。

  这些人里,有的曾被她查办,有的正伺机反扑,更多则是观望摇摆。

  但她知道,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

  那个表面礼佛诵经、温柔贤淑的女人,才是这场棋局最后的执子者。

  与此同时,城外校场鼓声震天。

  黄沙漫卷,铁甲森然。

  九千新编禁军列阵如林,枪戟如林,气势逼人。

  萧玦一身玄甲立于高台之上,冷面无波,唯有手中长枪破空划出一道银弧,瞬间斩断三支箭矢。

  副将策马上前,抱拳低语几句。

  片刻后,快马疾驰入城,直奔宫门——奏报九皇子私调边军旧部五百,擅离防区,演练禁军于京畿之外。

  消息传至御前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闻言笔尖一顿,墨迹洇开如蛛网。

  “他想做什么?”皇帝低声问,语气不怒,却暗流汹涌。

  身旁太监战战兢兢回话:“据说是为练兵效率,抽调旧部骨干充任教头……并无越权之举,也未携带兵器进京。”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只淡淡道:“赐酒肉,慰劳将士。”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恩赏,实则意味深长。

  苏识得知消息时,正坐在灯下翻阅一份密报。

  听完白砚陈述,她缓缓合上册子,眸光微闪:“他疑你,但更怕别人联手。”

  她起身踱步至屏风侧,取出一支素笺,亲自写下八字:“夜读废立诏,笔迹反复。”

  交给白砚:“放出去,不必指名道姓。就说有内侍曾在深夜见某位皇子独坐书房,烛火通明至五更,案头摊着《历代废立诏书格式》,且……圈画甚多。”

  白砚眸色一沉,领命而去。

  这一语,如细针扎入帝王心房。

  不显山露水,却足以让那位高坐龙椅的男人,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咀嚼“九皇子”这三个字的分量。

  权力的游戏,从来不是谁嗓门大谁赢,而是谁能让对方睡不安枕。

  数日后,永宁宫。

  赵明凰换下华服,披一件素色褙子,提着食盒缓步入殿。

  她面上带着温婉笑意,眼神却如刀锋扫过殿内每一寸陈设。

  皇后端坐佛堂之前,青烟袅袅,手中佛珠一颗颗拨动,神情恬静如莲。

  “姐姐身子不适,妹妹特来探望。”赵明凰柔声道,跪拜行礼,动作恭敬至极。

  就在她俯身之际,袖中一方绣帕悄然滑落,无声坠地。

  帕角绣着一枝寒梅,针脚细密,花蕊深处,藏着一个极小的“赵”字。

  赵明凰走出永宁宫时,风正好穿过回廊,卷起她素色褙子的衣角。

  檐下铜铃轻响,像是应和着她唇边那抹冷意。

  殿内,佛香袅袅,青烟如丝缠绕在雕花梁柱之间。

  皇后垂眸静坐,指尖缓缓拨动佛珠,神色未变,可当宫女将那方绣帕呈上时,她捻珠的手指却微微一顿。

  帕角那一枝寒梅,针脚细密得近乎执念——而真正刺入人心的,是花蕊深处若隐若现的九字纹样。

  那是萧玦生母一族早已被尘封的族徽。

  先帝旧臣中曾有人因提及此纹而遭贬黜三千里,如今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贵妃手中,还“恰好”落在她的佛堂。

  “这帕子……是赵贵妃落下的?”皇后声音柔缓,如春水无波。

  “回娘娘,是方才跪拜时不慎滑落。”宫女低首。

  皇后笑了,笑得慈悲:“她一向心细如发,怎会如此疏忽?怕是……特意留下的吧。”

  她说完,指尖轻轻抚过那枚“九”字,仿佛触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眼底那一瞬掠过的阴翳,深得如同枯井吞噬月光。

  夜雨初降,宫灯昏黄。

  苏识立于内政院密室之中,面前沙盘上布列着整座皇城的暗线网络。

  一条红线从永宁宫蜿蜒而出,直指城南荒废已久的慈恩尼庵——正是白砚刚刚传回的消息:两名心腹女官持密信出宫,行踪诡秘,守门内侍只道是奉命采办佛事香烛。

  “掌灯至三更。”柳绿低声禀报,“期间无人进出,但一个时辰后,东角门有辆不起眼的油壁车驶出,帘幕紧闭,连车牌都蒙着布。”

  苏识听着,目光落在沙盘上那座孤零零的尼庵模型。

  雨水顺着窗棂滑落,在纸上洇开一圈又一圈模糊的痕迹,像极了人心深处无法言说的阴谋。

  她忽然想起穿越之初,翻阅宫籍时看到的那一段记载——“先帝晚年多疑,诛连旧侍七十二人,其中三十六人籍没入寺为尼,慈恩庵即为其一。”

  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笔墨,如今看来,竟是埋了二十年的雷。

  “她们带去的是什么?”她问。

  “不清楚,但信封装得严实,用的是皇后私印火漆。”白砚立于阴影之中,声音低沉如铁,“属下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鱼入瓮。”

  苏识缓缓闭上眼。

  三年来,她步步为营,剪除羽翼、收拢耳目、整顿内政,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

  因为她始终明白,真正的对手从不在朝堂之上,而在那尊佛像背后,一双永远含笑的眼睛。

  如今,赵明凰这一手“递刀”,反倒成了最好的引信。

  她睁开眼,提笔蘸墨,在素笺上写下一道指令,字迹清峻如刀锋:

  放信入庵,但留一人活口——要她亲眼看见,谁接走了东西。

  笔尖顿住,余墨滴落纸面,绽开一朵血似的花。

  窗外雨势渐急,敲打着屋瓦,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

  第一缕血光,终将撕裂这虚伪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