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她哭的不是苦,是戏-《李言李语》

  夜色如墨,永宁宫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层薄霜。

  风从廊下穿过,吹得檐角铜铃轻响,像是谁在低语。

  皇后已绝食三日。

  太医跪在殿外青石阶前,额头渗着冷汗:“回陛下,娘娘心脉郁结,神志虽清,却似执念深种,若再不进食……恐生癫狂之症。”

  皇帝坐在勤政殿龙椅上,指尖摩挲着一份泛黄的奏笺——那是十年前皇后初立中宫时所上的《节用疏》,字字恳切,言及宫中脂粉钱可减三成,以赈掖庭老病宫人。

  纸页边缘有茶渍,显是曾被反复翻阅。

  他闭了闭眼。

  那一瞬,不是帝王,倒像一个疲惫的丈夫,在回忆某个曾真心相待的女人。

  “她真的会谋反?”他低声问,无人应答。殿内只剩烛火噼啪作响。

  消息传到内政院时,苏识正执笔批阅本月各司账册。

  柳绿匆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提举大人,皇上今夜看了整整三匣皇后的旧笺。”

  苏识笔尖一顿,墨点落在纸上,晕开如一朵暗花。

  她抬眸,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北方——永宁宫的方向。

  “动摇了。”她轻声道。

  不是疑问,而是判断。

  皇帝可以容忍权欲熏心的妃嫔,可以处死谋逆的皇子,但他杀不了一个“曾经贤良”的女人。

  尤其当这个女人多年来以仁德示人,连宫婢都称她一声“菩萨娘娘”。

  人心,是最难斩尽的根。

  苏识合上账册,指尖轻轻敲击案面,节奏沉稳,如同推演一场必胜的棋局。

  “去。”她对柳绿道,“把当年被皇后救过命的那些旧婢找来,要活口,不要死忠——我要她们记得恩情,但更要她们懂得恐惧。”

  柳绿一怔:“大人是想……?”

  “我要全京城都知道,”苏识唇角微扬,却不带笑意,“这位被软禁的皇后,是如何宽厚待下、如何含冤莫白。”

  三日后,京城街头巷尾悄然流传起一段奇事。

  十几个衣着朴素的妇人聚在城南慈恩寺外,跪地痛哭,声泪俱下:“我家娘子待我们如亲女,哪年冬日不曾赐炭?哪次病了不是亲自熬药?如今说她谋反……分明是有人陷害!”

  有人认出,那是早年从宫里放出的老婢。

  茶馆里,说书人拍醒木,声情并茂:“话说大靖中宫,贤名冠绝天下,却因掌权日久,遭奸佞构陷,蒙冤幽禁……诸位想想,古往今来,哪个女子手握权柄,不是背负骂名?吕后如此,武媚如此,今日这位娘娘,竟也逃不过这宿命么?”

  百姓唏嘘,酒楼喧哗,连市井孩童都在唱一句新编的小调:“金钗落冷宫,孤月照残红,若问平冤处,除非东风再向东。”

  舆情如潮,暗涌不止。

  而就在舆论渐起之时,复出贵妃赵明凰突然现身宫门。

  她披着素色斗篷,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未干的泪痕,由宫人搀扶着走出永宁宫。

  见到守在外头的苏识,她踉跄几步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她……她叫我替她谢谢你。”

  苏识眉梢微动,未语。

  赵明凰仰起脸,泪水滑落:“她说,若你早生十年,或许她就不必走这条路。”

  风拂过回廊,卷起几片枯叶。

  苏识静静看着她,良久,才缓缓松开手,低叹一声:“她不是谢我。”

  “她是提醒陛下——”她目光幽深,仿佛穿透宫墙,直抵那间幽闭的佛堂,“她还有话没说完。”

  赵明凰一震,嘴唇微张,却说不出半个字。

  苏识转身离去,步履从容,裙裾扫过青砖,不留一丝痕迹。

  当晚,内政院密室烛火未熄。

  白砚自暗处现身,单膝跪地:“九殿下已按计划调动北营巡防,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苏识点头,却未看他,只凝视着案上一卷空白竹简。

  她提笔蘸墨,笔锋悬于纸面,迟迟未落。

  窗外,一轮残月隐入云层。

  她终于动了。

  笔走龙蛇,写下第一行字:中宫赵氏,居位十载,表面恭顺,实藏悖逆之心……

  一条条罪状罗列而下,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十七项大罪,桩桩件件,皆有旁证、人证、物证对应。

  直到第十七条——

  “意图弑君,私藏毒药于佛龛夹层,幸得天佑,未遂其谋。”

  她停笔,盯着这一条看了许久。

  然后,轻轻将“毒药”二字圈去,改为“疑似残留不明粉末”,又在旁注一行小字:“查无实样,仅凭侍女口述。”

  墨迹未干,她唤来一名老太监,语气平淡:“明日陛下晨起,这份《问罪录》会‘不慎’落入御膳盘下。你要做的,只是别及时发现它。”次日黎明,天光未明,紫宸宫外的青砖地上已凝了一层薄霜。

  老太监佝偻着背,端着热腾腾的御膳盘沿回廊缓步而行,袖口微颤——那卷竹简正夹在食盒底层,压着一碗温火熬了三个时辰的雪梨燕窝粥。

  他不敢看,也不敢想,只记得昨夜苏识站在灯影里,声音如刃:“你只需‘走神’一瞬,其余,自有天意来取。”

  风起于檐角。

  竹简滑落,轻响一声,跌在皇帝必经的石阶上。

  一个时辰后,勤政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坐在龙椅上,手中紧攥着那份《中宫问罪录》,指节泛白,眉心剧烈跳动。

  十六项罪状,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私自调动禁军、勾结外戚、贪污赈灾银、毒杀旧婢……甚至十年前一名失踪的文书小吏,竟也从她寝殿夹墙中翻出尸骨残片。

  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可最后一条——“意图弑君”——却写得模棱两可。

  “疑似残留不明粉末”、“仅凭侍女口述”、“查无实样”……字字留疑,处处破绽。

  皇帝猛地将竹简掷于案上,冷声道:“好一份精心设计的构陷之局!前十六条逼人信她有罪,最后一项却又漏洞百出,是要朕以为她真欲弑寡人,还是疑有人栽赃?”

  他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眼神阴晴不定。

  若是真反,何须留下如此拙劣手尾?

  若非谋逆,又怎会十六项皆实?

  他忽然冷笑:“这是要我,亲手为她平冤?”

  可心底那一丝动摇,终究被点燃了。

  不是不信皇后有罪,而是怀疑——这份罪,是否全由她一人所犯?

  是否有人借机清场,铲除异己?

  而那个“人”,极可能正是此刻手握内政稽查大权的——苏识。

  永宁宫深处,佛香缭绕。

  苏识立于窗下,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只青瓷小瓶,瓶身无名无字,只刻一道细纹,似裂痕,又似符咒。

  她望着远处宫道上匆匆而过的太医身影,唇角微扬。

  “白砚。”她低唤。

  黑影自梁上落下,无声跪地。

  “药,送到了?”

  “是。已混入晨间汤药,剂量精准,足以乱其神志三时辰,不损根本。”

  苏识点头,眸光渐深。

  她不需要皇后死。

  她需要她“疯”。

  人在清醒时说谎,在癫狂时吐真。

  尤其是那种自诩掌控一切、从未真正认错的人。

  一旦崩塌,便是滔天洪流。

  她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前世通关某部悬疑游戏的最后一幕——boSS在精神崩溃之际,喃喃自语三十年前的血案真相。

  那一刻,玩家才惊觉,真正的幕后黑手,从来不是眼前的疯妇,而是那个一直站在她身后、微笑递茶的男人。

  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制造这场“精神崩溃”。

  让皇后自己,把那些埋葬十年的秘密,亲手挖出来。

  月光惨白,照进密室,映得她半边脸如玉,半边脸如鬼。

  她睁开眼,望向永宁宫的方向,轻声呢喃:“有些人,只有疯了,才能说出最真的秘密。”

  话音落下,风穿廊而过,吹熄了案头残烛。

  黑暗中,唯有那瓶药丸泛着幽微的光。

  次日午时,永宁宫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紧接着,是碎瓷落地的脆响,与宫婢惊恐的哭喊。

  院中脚步纷乱,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只见皇后披发赤足奔出院中,手中紧握一把金剪,双目猩红,仰天怒吼:

  “都是你们!你们逼我的!当年先帝要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