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我把她的梦剪碎-《李言李语》

  夜色如墨,听雨轩被青蓝火焰围得密不透风,那火不灼物,却烧得人心发寒。

  三日禁令之下,整座小院成了宫中禁地,连风都绕道而行。

  唯有井口那一道僵立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云袖双目纯白,唇角凝着笑,像一尊被供奉在祭坛上的瓷偶,静得令人窒息。

  可宫墙之外,梦魇正悄然蔓延。

  值夜的哨兵接连惊醒,冷汗浸透里衣,颤抖着上报梦境:“奴才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子,在井底梳头。”

  “她每梳一下,我就听见一声尖叫,然后——我的喉咙就哑了。”

  “我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头发一缕缕缠上井绳,越缠越紧……”

  苏识坐在灯下,听完最后一份梦报,指尖轻轻敲击案面。

  她眸光沉静,却藏着刀锋般的锐利。

  “不是幻觉。”她低声道,“是意识投射。”

  柳绿捧着一卷泛黄手札快步走入:“夫人,属下查遍尚宫局三十年档案,云袖从未出过宫门,也无亲族来往。但她每月初七必去西偏殿洒扫,理由是‘还愿’。”

  “还什么愿?”

  “她说……十年前有个叫阿沅的姐姐,替她挡了责罚,死在那间殿外。”

  苏识眼神微动。

  阿沅——那个因偷戴凤钗被赐死的侍女,早已化作尘土,尸骨无存。

  可如今,有人借她的名字归来。

  她起身,披上玄色斗篷,亲自踏入听雨轩。

  镇魂火在她靠近时微微波动,仿佛认出了主人。

  井边,云袖仍保持着先前的姿态,只是额角多了一道细小裂痕,渗出乌黑血丝,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像是某种封印正在崩解。

  苏识蹲下身,距她不过三尺,目光直视那双空洞的眼睛。

  “你不是钥匙。”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是引路的火把,是她们点燃的一盏残灯。你以为你在唤醒宿主,其实……是你自己被困在了轮回的回音里。”

  没有回应。只有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几不可闻的震颤。

  她伸手探向井壁,指尖抚过湿滑的苔藓——北斗七星之形赫然成列,且随子午交替微微起伏,如同呼吸。

  “这不是自然生长。”她收回手,眼中寒光乍现,“是有人用血祭养出来的‘星脉阵’,借井水阴气勾连地脉,为‘门’铺路。”

  她转身下令:“取七枚静心铜铃残片,埋于四角与中央。结‘断梦结界’——不断魂,不断魄,只断那根寄生在梦境里的线。”

  柳绿领命而去,白砚亲自带人布防外围。

  当最后一枚铜铃埋入土中,天地骤然一静。

  入夜,异变突起。

  云袖第一次发出声音——不是空灵回响,而是压抑的呜咽,像是灵魂深处被撕开一道口子。

  她双膝猛然跪地,十指深深抠进青砖缝隙,指甲断裂也不自知。

  额角黑血汩汩涌出,滴落在地,竟腐蚀出细小焦痕。

  苏识站在院中,望着这一切,神色未动。

  所以,她要用另一种方式——请鬼上门。

  次日清晨,柳绿抱着厚厚一叠桑皮纸归来:“夫人,已按您所说,将云袖十年来的梦录全数还原,共三百二十七段,皆以银线穿缀成册。”

  苏识接过那本薄如蝉翼、重若千钧的册子,封面上墨迹未干:《阿沅旧梦集》。

  她摩挲着纸页边缘,冷笑浮现唇畔:“它们以为这是夺舍重生?不过是借尸还魂的小伎俩罢了。”

  “但我偏要让真正的‘她’回来——认亲。”

  当夜,子时三刻。

  苏识独坐院中蒲团,焚一炉安神香,手中握着一枚染血的古旧铜铃。

  那是当年阿沅死后,唯一没被销毁的遗物。

  她闭目,轻摇七响。

  铃音清越,穿透火网,钻入地底,仿佛叩击着阴阳交界的门扉。

  刹那间,风起。

  《阿沅旧梦集》平地翻飞,一页页如蝶舞升空,又缓缓落下,每一页都在幽光中泛起微芒。

  苏识睁开眼,嗓音低缓,却字字凿进夜色:

  “壬戌年冬月十五,阿沅梦见母亲煮姜汤,屋外雪落三寸。她想回家,可宫门已闭,钥匙在皇后手里。”

  话音落,云袖浑身剧震,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第二页飘起。

  “庚子年五月初九,阿沅看见华贵妃摔碎茶盏,血从指尖滴落。她悄悄捡走碎片藏进袖中,怕被人发现,又怕忘了那一刻的眼神。”

  云袖开始颤抖,嘴角那抹诡异笑意终于出现裂痕。

  第三页展开。

  苏识语调不变,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往事:

  “七月初七生辰夜,阿沅偷戴凤钗照镜,心跳如鼓。皇后走进来,看着镜中的她,忽然笑了:‘你长得真像我小时候。’”

  “我不是她!”一声尖啸撕破寂静。

  云袖猛然抬头,眼眶中白光狂闪,身体剧烈抽搐,似有两股力量在体内厮杀。

  她双手抓地,指甲翻裂,嘶吼如困兽:

  “我是钥匙!我是第九世的接引者!你不明白——门必须开!她等了太久!”

  苏识不动。

  她只是轻轻翻动下一页。

  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冷峻如刀削,眼底却燃着无人能见的烈焰。

  她缓缓启唇,声音渐缓,却更沉,更冷,直坠人心最深的渊底:

  “七月十八,皇后赐毒羹,阿沅死前看见她流泪,听见她说——”苏识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云袖颤抖的指尖缓缓蜷缩,仿佛那句“对不起”凿穿了千层封印,直抵灵魂最深处。

  她语调未扬,却如寒泉滴石,一字一句渗入这夜的骨髓:“七月十八,皇后赐毒羹,阿沅死前看见她流泪,听见她说——对不起,可你必须替我去开门。”

  话音落。

  井底那一声持续三日的低吟骤然断绝,像是被利刃斩断咽喉的呜咽,戛然而止。

  风停了,火也静了。

  原本青蓝如鬼焰的镇魂火微微一颤,竟由冷转暖,泛起淡淡金光,如同晨曦初照,缓缓沉入地底,仿佛完成了某种古老的契约。

  云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她浑身抽搐,嘴角溢出黑血,混着泪水蜿蜒而下,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但她不再笑。

  那抹不属于她的、冰冷空灵的笑容终于碎裂,像琉璃落地,片片崩离。

  苏识这才起身,步伐沉稳地走近,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片——巴掌大小,边缘刻满锁链纹路,中央嵌着一粒幽蓝晶石,像是凝固的眼泪。

  她将铜片轻轻覆上云袖汗湿的手心,五指微合,压紧。

  “那你留下。”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我替你关上门。”

  刹那间,铜片上的晶石一闪,一道极细的银线自掌心蔓延而上,顺着血脉钻入体内,又似无形之针,精准扎进神魂裂缝之中。

  云袖猛地仰头,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随即昏死过去,身体软软倒下。

  柳绿疾步上前探息,松了口气:“脉象乱而不散,魂未损。”

  白砚立于院门,手按刀柄,眸光冷峻扫视四周:“结界未破,外围无异动。”

  苏识低头看着自己染了尘灰的手指,缓缓收拢。

  她知道,这一战赢的是“理”,是“情”,更是对“人”的理解——那些所谓“钥匙”,不过是被反复利用的牺牲品。

  她们不是容器,而是记忆的残响,是执念的回声。

  真正的破局点,从来不是驱逐,而是认同。

  让宿主相信自己就是阿沅,才能切断“门”借外力寄生的链条。

  次日清晨,云袖在偏殿厢房醒来,眼神茫然,额角包扎着素绢。

  她记得自己做了个极长的梦——梦见井底有人梳头,梦见自己被人推着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梦见一个女人说“对不起”。

  她抱紧双臂,冷汗涔涔,却想不起更多。

  苏识站在窗外,隔着纱帘静静注视她良久,才转身下令:“调云袖至冷宫整理旧档,每月上报精神状况,饮食用药皆由影阁专供。”

  柳绿低声问:“夫人真信她不会再被侵蚀?”

  “她现在以为自己做过那个梦。”苏识淡淡道,“只要她‘记得’,梦就成了真。而‘真’的东西,别人抢不走。”

  她在书房铺开《梦脉经纬图》——一幅以星轨为基、血脉为引、梦境为网的秘图。

  笔尖蘸墨,划去“云袖”之名,墨迹如刀,斩断一线。

  旋即,另起一笔,力透纸背:

  宿主觉醒非靠外力,而在‘认同’——她们必须相信自己是她。

  她凝视北方荒山方向。

  昨夜棺材震动的频率,已被白砚密报:三次短震,一次长鸣,似怒,似惧。

  “它怕了。”她唇角微扬,眼中无喜,唯有寒光,“失去容器,意味着它不能再轻易触碰现世。可它不会停……只会换门。”

  风拂过窗棂,吹动案上一堆尚未归档的旧卷。

  其中一页悄然翻起,露出一行褪色朱批:

  天启七年,钦天监笔吏沈眠,目睹父刑疯癫,囚于南苑别院,禁言禁录,至今十二载。

  苏识目光一顿。

  她没有去拿那页纸。

  也没有追问那名字背后的过往。

  但她记住了——沈眠。

  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节奏缓慢,却与昨夜铜铃七响,隐隐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