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最后一个谜底,是没谜底-《李言李语》

  冬至已过,新岁将启。

  京城的雪落得比往年勤,宫墙内外银装素裹,唯有太极殿前那九盏熄灭的宫灯,仍如沉眠的魂灵,在寒风中静默无言。

  百姓早已不再谈论“空碗节”,也不再追问仪式的意义——他们只是照常生活,用碗盛饭、喂狗、舀水,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而正是这“本该如此”的日常,悄然织成了某种无声的秩序。

  国子监的钟声破晓响起,惊起檐角积雪簌簌坠地。

  今日是大靖开国以来第一场“无题策论考”。

  考场之内,烛火通明,数百名士子端坐案前,笔墨齐备,神情肃然。

  可当试题发下,全场哗然。

  素白宣纸上,仅有一行小楷:

  “今日无题,请自行发现问题。”

  有人怒极拍案:“荒唐!科举乃取士之本,岂能以无题戏弄天下英才?”

  有人蹙眉苦思,指尖颤抖地悬于纸面,迟迟不敢落笔,生怕一写即错。

  更有人冷笑收笔,当场交上白卷,扬长而去,口称“此非文章之道”。

  三日之后,放榜之日。

  万众瞩目之下,榜首赫然挂着一份——空白答卷。

  无字,无画,唯纸洁如初雪。

  批语却是监考官亲笔所书,墨迹沉稳,力透纸背:

  “能坦然面对未知者,已得止观真意。”

  民间震动,士林哗然。

  有人斥为玄虚误国,也有人彻夜难眠,反复咀嚼“止观”二字。

  茶肆酒楼间议论纷纷,甚至有老儒焚香沐浴,闭门参悟三日,终在墙上写下“不立文字,方见本心”。

  消息传入宫中时,萧玦正立于紫宸殿外廊下,手中托着那只从贫民巷带回的粗陶碗。

  他听罢内侍禀报,并未言语,只轻轻转身,命人取来一张素白宣纸,亲自提笔未写一字,便将其张贴于宫城南门外。

  风吹,雪打,雨淋。

  四日过去,那张白纸竟未褪色、未破、未被撕扯。

  过往行人驻足凝视,孩童嬉闹指认,却无人敢动它分毫。

  它像一道谜,又像一面镜,映出每个人的欲言又止与内心波澜。

  第五日清晨,天光微明,细雨如丝。

  一名盲童拄杖缓行至此,伸出瘦小的手,指尖轻轻抚过纸面。

  他的动作极慢,仿佛在读一种只有他能懂的文字。

  良久,唇角忽地扬起一抹笑意。

  “原来空白也能写字。”

  说完,他转身离去,脚步轻快,似卸下了千斤重担。

  宫中,萧玦得知此言,眸光微动,却仍不动声色。

  他只吩咐一句:“留着吧,等清明那天再揭。”

  与此同时,东海之外,狂浪拍礁。

  白砚孤身重返那座曾囚禁苏识最后岁月的孤岛。

  当年茅屋早已湮灭,连地基都已被潮汐啃噬殆尽,唯浅滩处一圈奇特海藻环生,形态诡异——竟如一只倒扣的碗,轮廓分明,纹路规整。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采下一缕样本,迎光细察。

  叶脉纹理蜿蜒曲折,竟与《止观录》首页那句“知其所止,则万象自明”的笔迹高度吻合。

  不是模仿,而是同源——如同同一支笔、同一双手,在不同介质上留下的印记。

  他心头一震,正欲进一步剖解,忽觉脚下海水骤冷。

  抬头望去,远处海平线翻涌如沸,巨浪奔袭而来,转瞬淹没采集点。

  水流湍急,卷走残叶,不留痕迹。

  白砚没有追捞。

  他静静站起,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物——一张炭笔绘就的笑脸。

  线条粗糙,眼睛弯着,嘴角咧开,稚气得近乎滑稽。

  那是多年前,某个雪夜,苏识随手画在奏折边角上的涂鸦,她说:“今天也算开心。”

  他凝视片刻,缓缓松手。

  炭画随波卷入漩涡,一沉,再不见。

  回程船上,渔夫撑篙问:“先生此去,可是寻到了答案?”

  白砚望着渐远的礁石,摇了摇头。

  “我来确认一件事——她从没想过让我们找到她。”

  船行数里,身后海面归于平静。

  唯有那圈碗形海藻,在退潮后重新浮现,静静呼吸。

  而在京城深处,朝廷正筹备编纂《史学源流考》。

  礼部广召硕儒,征访遗稿,欲为那位从未居庙堂、却影响深远的掌事姑姑立传正名。

  萧玦默许立项,却不拨一文经费,亦不限定完成时限。

  三年过去,项目寸步难行。

  史料残缺,证言矛盾,画像七十余幅竟无一相似,甚至连她的出生年月都有十二种说法。

  主编抱憾上书,请撤此案。

  御前批复仅八字:

  “不必撤,继续查。”

  密诏另附一句:

  “让他们花一辈子,去追一个追不到的影子——这才是最好的传承。”

  夜深人静,紫宸殿西阁。

  萧玦独坐案前,面前是一卷空白策论纸,笔已磨好,墨已调匀。

  窗外雨声淅沥,春寒料峭。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托着那只粗陶碗。

  指尖轻颤,似有千钧压心。

  他凝视良久,终于,缓缓揭开那倒扣之碗——

  风穿窗而入,烛火微晃。

  碗底朝上,隐约可见两个刻痕深深的字迹,历经风霜侵蚀,已然模糊不清……清明雨夜,紫宸殿内烛火如豆,映得龙案一角忽明忽暗。

  萧玦独坐御前,指尖抚过那只粗陶碗的裂痕,仿佛还能触到十年前那个雪夜里,她跪在贫民巷中捧起第一碗浊水的模样。

  风穿窗而入,吹动帷帘轻颤。

  他缓缓抬起手,将倒扣的碗翻转——碗底朝上,两个刻痕深陷的字迹赫然显露:“自由”。

  只是岁月无情。

  风雨侵蚀十载,笔画边缘早已模糊如雾,像是被时光一口口啃噬殆尽的灵魂残影。

  可他仍看得清楚,如同当年她站在太极殿前,冷笑一声说出“你们要的答案,从来就不该存在”时那般清晰。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纽扣。

  铜胎鎏银,纹路复古,与当年她在临终前遗落于密道石缝中的那一枚存档钮一模一样——除了它是新的。

  工匠照着残片仿制了七十三次,才终于复刻出这枚毫无功能、仅具形似的“赝品”。

  没有数据,不能回溯,也不能重启人生。

  可它仍是象征。

  萧玦静静凝视片刻,然后轻轻将它置于碗心。

  一秒,两秒……寂静蔓延。

  忽然一阵穿堂风吹来,冷得刺骨。

  纽扣微微一晃,滚落,坠入地砖缝隙——一如十年前那次命运般的坠落。

  他的呼吸微滞。

  闭目,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雨声里:“你赢了。”

  喉间滚动,像是吞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因为你从不允许我们,把你变成答案。”

  窗外,扫雪声再度响起。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悠悠哼起小调:“别找识夫人……”

  那是宫中老扫帚匠的习惯,每年清明必唱。

  从前总有人接下一句:“她不在这里。”可今夜,无人应和。

  唯有春风穿廊,拂动檐角锈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像叹息,又像笑。

  次日黎明,长江渡口薄雾弥漫。

  白砚立于舟头,解下披风。

  内衬最后一块布片露了出来,针脚细密,绣着八个字:“允许世界不必被理解”。

  颜色已褪成灰白,如同旧梦边缘。

  他不发一言,剪下布片,折成纸船,轻轻放入江流。

  纸船随波而去,百步之外突遇暗流漩涡,瞬间吞没。

  岸上孩童见状,纷纷折纸为舟,一时间无数小纸船顺水而下,如星火燎原。

  其中一艘飘至礁石边,卡住不动。

  一名幼童跑来,蹲下身,盯着那船看了许久,却未伸手去捞,只低声说:“你要是想去别处,自己会走的。”

  话音落下,风起。

  纸船轻轻一震,挣脱束缚,再度前行。

  朝阳破云而出,金光洒满江面。

  万千倒扣之碗的倒影浮于水面,宛如星辰流转,永不命名,永不断流——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畿三州,春寒料峭,晨雾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