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须弥山下的恒河沙-《李言李语》

  站在千佛殿二楼,视线穿透栏杆,望向底层那座供奉着佛祖顶骨舍利的圣塔。塔身拔地而起,21.8米的高度仿佛要刺穿殿宇的穹顶,自下而上渐渐收束,最终聚拢为锐利的塔尖——那正是取象于敦煌莫高窟中倒立须弥山的中心柱。

  塔体通身鎏金,在无数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每一寸都流淌着庄严的光晕。

  仰望间,一种巍然不容亵渎的神圣感如无形之水将我浸没。

  这塔的造型源自大报恩寺的七宝阿育王塔,又借敦煌之形,将倒立的须弥山化为支撑圣物的脊梁。

  须弥山,在佛经中本是撑起天地的宇宙之柱;此刻倒悬于此,仿佛要将整个清净庄严的华藏世界倾注于塔身之内。

  塔尖向下指地,如同将佛国的秩序与光芒,直直贯入我们立足的凡俗人间。

  圣塔于此,已非简单建筑,而成了接通天地、融汇佛俗两界的玄秘枢纽。

  当目光从塔尖向下游移,圣塔基座四周的景象却如此不同。

  那里全然是另一番人间烟火——无数攒动的人头,如水流不息,在圣塔周围形成一片绵延不绝的“人海”。

  他们的身影微小如蚁,在巨大的圣塔面前只若沧海一粟。无数脚步在殿中挪动,无数低语汇成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浪,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俯视之下,这“芸芸众生”的形容骤然获得了具象的生命:人潮起伏,如恒河沙数,在殿宇的有限空间里,演绎着大千世界无边无际的缩影。

  这一俯一仰之间,视角的转换竟带来如此奇异的撕裂感:抬头是鎏金宝塔象征的永恒佛国,庄严肃穆;低头则是尘世众生的真实奔流,充满温度与喧嚣。

  塔尖的金光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而人群的涌动则带着此时此地的体温。

  神圣与凡俗,超脱与执着,永恒与短暂,在此刻被压缩于同一方空间,彼此凝视,又彼此依存。

  那密集的人流中,每一张面孔都承载着独特的故事。

  一位老者,白发如雪,由家人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艰难。他浑浊的眼睛始终望向圣塔的方向,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是在默诵经文,亦或在佛前诉说着生命的未了之愿?

  旁边一个年轻母亲,小心地护着怀中婴儿,孩子粉嫩的脸颊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安宁。

  母亲的目光时而专注地投向圣塔,时而温柔地垂落于孩子,那眼神里交织着对未来的祈愿与现世的珍重。

  更远处,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风霜刻在眉间,他久久地仰望着塔尖,双手合十,神情里有种近乎悲壮的虔诚——他是否在祈求佛力加悲,助他渡过人海中的某个难关?

  塔是凝固的象征,人是流动的信仰。

  这殿宇中,圣塔以其巍峨的金身,矗立为一种恒久不变的精神坐标;而环绕其周的人潮,则以其不息的生命力,成为信仰在人间最鲜活的流淌。圣塔的“静”与人流的“动”,塔身的“金”与人体的“色”,

  塔尖的“向上”与人群的“向前”,形成一种深具张力的和谐共生。

  佛光普照,并非遗世独立,而恰恰是在这众生呼吸的温度里,找到了它降落的土壤。

  圣塔巍巍,是信仰在时间洪流中铸就的灯塔;众生如流,是无数个体在短暂旅程里寻找归航的舟楫。

  塔的金光不会因人群的喧嚣而黯淡,人群的脚步也不会因塔的崇高而停驻。佛国与尘世之间,并非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是以这座圣塔为桥梁,以每一位朝圣者虔诚的脚步为砖石,在不断的仰望与俯身之间,被一寸寸地联结与贯通。

  那塔尖向下的须弥山,其深意或许正在于此——佛国的庄严,并非悬于虚空,它始终指向人间,意欲倾注于每一个寻求安宁的心灵。

  站在高处,再看那塔基周围涌动的人潮,已不再是单纯的“芸芸众生”。

  他们是佛光得以辉映的尘世之镜,是信仰得以传承的鲜活血脉。每一张虔诚或焦灼的面孔,都是这华藏世界庄严图景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佛光普照,非为照亮虚空,而是为着这千千万万在尘世中跋涉、仰望的平凡身影——唯有在众生不息的生命之河上,那圣塔永恒的金光,才真正拥有了意义与温度。

  那恒河沙数般的众生,才是佛光要真正照亮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