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陛下,该换汤了-《李言李语》

  夜风穿窗,卷起参政司案头一叠尚未归档的文书。

  烛火晃了晃,映得墙上人影拉长,像一把出鞘未尽的刀。

  苏识坐在案后,指尖轻点《三案汇录》最后一行批注,墨迹已干,字字如钉入木。

  她没抬头,却知来人是谁——脚步无声,气息冷冽,唯有那柄从不离身的黑鞘短刀在门缝月光下泛着寒光。

  “白砚不该放你进来。”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

  萧玦立于屏风前,玄色大氅未解,手中那只青瓷汤碗静静冒着余烟。

  药香淡得几乎闻不到,可正是这份刻意压制的痕迹,才最令人警觉。

  “他若拦我,”萧玦淡淡道,“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

  苏识抬眼。四目相对,刹那静默。

  这男人的眼神太沉,像深冬结冰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

  她曾用三个月时间分析过类似角色:孤高、偏执、掌控欲极强,一旦信任崩塌,便是万劫不复。

  而如今,他提着一碗汤站在这里,不是质问,不是震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静的试探。

  她忽然笑了下,很浅,转瞬即逝。

  “陛下深夜亲至,就为了一碗汤?”

  “不是汤。”萧玦走近两步,将碗轻轻搁在她案上,动作克制得近乎疏离,“是账。”

  苏识眸光微动。

  “御膳房今晨报损药材十七味,其中龙骨、远志、茯神皆为安神主药,用量较平日多出三倍。内务府查账时发现,前七日‘安神汤’领用记录完整,但实际送入养心殿的汤药残渣检测无药性。”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你说,这账怎么算?”

  空气仿佛凝滞。

  若是寻常宫婢,此刻早已跪地求饶,哭诉冤枉。

  可苏识只是缓缓合上手边簿册,指尖抚过封皮上“稽核”二字,像在确认某段程序是否运行无误。

  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

  从她在那份军饷折子里故意留下一个“待核实”的批注开始,从她让秋桐“死而复生”作证那一刻起,所有的线都通向同一个终点——有人要查账,那就给他们账看;有人想翻案,那就把案铺成天罗地网。

  而药……从来都不是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谁敢动皇帝的汤?

  “陛下觉得,臣想害您?”她问,语气平静得不像辩解,倒像是在评估一场策略的成败。

  萧玦没回答。他的手搭在刀柄上,指节微微发白。

  他知道她不会蠢到下毒。

  但她比下毒更危险——她操控人心的方式,是从根子上重塑规则。

  她不动声色地改写流程、引导判断、制造因果,让人自以为胜券在握,实则步步踏入她预设的逻辑闭环。

  就像那一晚,她端来的安神汤确实有药,能缓解他因旧伤引发的夜魇。

  但她同时在账册上做了手脚,留下空档。

  明眼人一看便知异常——而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在等他们查账,等他们追查用药,等他们怀疑皇帝精神失常。

  然后,在证据确凿之际,再亲手揭开真相:原来陛下并非病态多疑,而是被人蓄意构陷。

  这一招,借力打力,以退为进,不仅洗清了萧玦被质疑的执政能力,更将幕后操纵者逼至台前。

  “你是在利用我的安全做局。”萧玦终于开口,嗓音低哑。

  “臣是在保护陛下的权力。”苏识站起身,与他对视,目光清明如刃,“当整个朝廷都认为您虚弱可欺时,一点‘病症’,反而成了最好的伪装。而当所有人盯着您的身体时,就不会注意到——真正握着刀的人,已经换了位置。”

  风又起,吹熄了角落一支蜡烛。

  黑暗短暂吞噬了一角房间,又在下一瞬被其余灯火填补。

  良久,萧玦垂下手,不再碰刀。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曾蜷缩在尚宫局档案堆里的掌事姑姑。

  她不曾喊冤,不曾邀功,甚至从未表现出一丝恐惧。

  她在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重新定义这场权力游戏的玩法。

  “所以,”他声音低了几分,“你早就计划好了今天?”

  苏识没有否认。

  “臣只是换了配方。”她伸手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轻轻放在案上,“从前的汤治身,如今的汤……治心。”

  她抬眸直视他,眼中无惧,无媚,唯有山雨欲来前的沉静。

  “陛下若还信臣,明日早朝——”苏识接过汤碗,轻轻放在案上:“臣只是换了配方。从前的汤治身,如今的汤……治心。”她抬眸直视他,“陛下若还信臣,明日早朝,请亲自宣布——参政司将主导《宫务透明法》起草。”

  萧玦默然良久。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层层暗影,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胸中奔腾,最终归于沉寂。

  他的指节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座压了十年的山。

  “朕的江山,也该换换汤了。”

  话落,他转身欲走,却在门槛前顿住脚步。

  “苏识。”他背对着她,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你不怕吗?掀了这盘棋,满朝文武都会视你为眼中钉。”

  她垂眸,指尖抚过汤碗边缘,温热尚存,一如这深夜里悄然翻涌的权势暗流。

  “怕?”她轻笑一声,抬眼时眸光如刃,“若连掀棋盘的胆子都没有,又何必坐在这个位置上?陛下放心,臣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们以为我在赌,其实我只是在走早已算好的步。”

  萧玦没有回头,肩线却微微一松。

  门阖上,夜风再起。

  苏识缓步走到柜前,取出那册厚重的《三案汇录》——三个月来她亲手整理的三大党争旧案,每一笔勾连、每一条线索,皆如蛛网般精密缜密。

  这是她安身立命的资本,也是她随时可以引爆的火药。

  她将书投入铜炉,火焰瞬间舔舐纸页,墨字在火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她脸上,明灭不定。

  她没有丝毫犹豫。

  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纸上,而在人心运转的缝隙之中。

  副本已备妥:一份封入参政司最高密档,唯有皇帝亲启;一份交予赵明凰——那位表面闲散、实则手握言官脉络的御史中丞;最后一份,则由白砚亲自送往北境暗桩,藏于边军粮册夹层之内,必要时可作兵谏凭证。

  一子落,三地应。

  她立于窗前,望向远处御书房。

  灯火仍明,萧玦的身影伏案批红,笔锋凌厉,似斩荆棘。

  那一瞬,她竟觉得这孤冷帝王,终于不再是一个困于深宫的囚徒,而真正成了执剑临渊的君王。

  “汤换了,碗还在。”她低声呢喃,指尖轻叩窗棂,“只要碗不碎,火就灭不了。”

  风雪渐歇,宫墙静谧如死。

  可她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凶险。

  明日早朝,《公务透明法》一旦提出,便是向整个旧权贵体系宣战。

  那些靠着暗账、裙带、阴私把持朝政的老臣,绝不会坐以待毙。

  但她也不再是任人拿捏的掌事姑姑。

  她是规则的重构者,是信息的掌控者,更是那个能看透所有人设弱点的“上帝视角”。

  当所有人还在用忠诚与道德博弈时,她早已用角色逻辑推演出了他们的结局。

  窗外,晨露初凝。

  苏识转身走向案前,提笔写下一道调令批签——即日起,兵部匠户调令存档归参政司稽核备案,七日内须补全近三年记录。

  笔尖顿了顿,她在“北境”二字下,重重画了一道横线。

  目光微沉。

  ——有些事,现在还不明显,但那几批被调往京城的军械匠人,名单上的籍贯、工种、调度时间……太过“巧合”了。

  她没声张,只将卷宗放入待审匣,压在最上层。

  火已燃起,只等风来。

  而风,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档案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