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谁在演,谁在看-《李言李语》

  夜色如墨,深宫沉寂。

  苏识立于参政司密室窗前,手中一卷泛黄的起居注在烛光下缓缓展开。

  纸页翻动声极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每一页都割开一层迷雾。

  她眸光微敛,指尖抚过一行行墨字——

  “三月初七,帝召户部议税改,未决。次日晨,皇后侍茶时言:‘昨夜梦见先帝立于丹墀,怒斥不孝之子,言赋重民疲,必遭天谴。’帝遂罢议。”

  “四月十二,边关急报突厥犯境,帝召军机处商讨出兵。翌日,皇后低语:‘梦中赤蛇绕殿柱,口吐黑雾,恐有内乱将起。’帝疑诸将通敌,暂缓调兵。”

  苏识呼吸一滞。

  不是巧合。是模式。

  她猛地合上卷册,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冷宫那叠尘封废妃的供词:“……贵妃赐安神香一盒,初觉宁神,后夜夜惊魇,常见血手攀床、鬼语耳畔……”“……梦中皇后执剪,剪我舌根,笑曰‘多言者当如此’……”

  香中有药,梦有人设。

  皇后并非以权压人,而是以梦控心。

  她用那一缕缕看似无害的熏香,悄然侵入皇帝最私密的梦境,在意识深处埋下恐惧与怀疑的种子。

  每一次“偶然提及”的梦境,都是精心设计的心理暗示;每一句轻描淡写的梦话,都在无声重塑帝王的判断。

  这才是她真正的权柄——不在凤印,而在人心;不在朝堂,而在梦中。

  苏识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燃起幽焰。

  你织梦杀人,那我便破梦成局。

  她提笔疾书,命柳绿以“参政司修纂《礼典·梦兆篇》”为由,向内廷申请调阅《皇家梦兆录》。

  此册专记帝王异梦,历来由尚仪局秘藏,非奉旨不得示人。

  果然,当日批复即下:“所请不准,典册涉圣隐,毋得妄窥。”

  苏识冷笑一声,将文书掷于案上。

  正统之路不通,那就从暗巷里点火。

  她唤来白砚。黑衣暗卫悄然而至,跪地无声。

  “城南勾栏瓦舍,寻一位江湖术士。要老相,要颤声,要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她递出一枚金锞,“告诉他——我要他进宫解梦,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已写好。”

  三日后,风起。

  一名自称“玄机子”的老道被内廷密使悄悄接入宫中,安置于偏殿静候召见。

  当夜,皇帝果梦“赤龙坠井,血染宫墙”,惊醒时汗透重衣,天明即召老道入见。

  大殿之上,檀香袅袅。

  老道颤巍巍跪伏,声音沙哑如枯枝刮石:“井者,静也;龙者,君也。赤龙坠井,乃主上有为‘静养之人’所困之兆。此人虽幽居深院,却阴气聚顶,怨念化煞,欲借梦魇乱陛下心神,图谋江山易主……”

  满殿寂静。

  皇帝脸色微变,目光骤然转向殿角垂首而立的苏识。

  她不动如山,仿佛此事与己无关。

  “静养之人?”皇帝缓缓开口,“可是赵明凰?”

  老道伏地叩首:“天机不可尽泄,然臣观梦象,确有一人,曾受隆宠,今遭幽禁,心怀不甘,借香火怨气,侵扰圣心……”

  皇帝沉默良久,终未下令处置赵明凰,只命内务府严加看管。

  苏识站在殿侧,指尖微动。

  他知道怀疑了,但还不够信。

  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

  当夜,她再召老道,亲自授话。

  “明日若问梦兆未尽之意,你只需添一句——”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然梦中有一黑衣女子执棋,言:火可焚秽,亦可净心。’”

  老道愕然抬头:“此语何意?”

  苏识唇角微扬,眸光如刃:“意思是……让她听见的人,听懂就够了。”

  次日清晨,皇帝再度召见梦师。

  老道依言复述梦境尾声,声音发抖:“……有一黑衣女子立于井畔,手持玉棋,对臣言:‘火可焚秽,亦可净心。’言罢,火焰升腾,井水沸腾,赤龙竟自井中腾空而起……”

  话音落地,殿内死寂。

  皇帝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龙袍翻飞,目光如电直射殿外。

  那里,苏识正捧着新誊的起居注缓步而来。

  她不知殿中所言,更未料到那句话竟会被如此堂皇道出。

  可她知道——

  风暴,来了。

  皇帝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皇帝那一声低问,如寒潭落石,在空旷大殿中激起层层回响。

  “你……何时说过这话?”

  苏识心头一震,却未乱分寸。

  她垂首跪地,肩背微颤,一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奴婢……曾在整理旧档时,偶然翻到前朝梦兆典故,一时入神,自言自语了几句‘火可焚秽,亦可净心’……万没想到,竟入了圣听。”她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枯叶,却字字清晰,“奴婢知罪,妄议天机,该死。”

  她膝行两步,双手奉上一卷黄绢——《梦兆对照表》。

  “此乃奴婢为修《礼典·梦兆篇》所辑之录,本欲呈览后再定取舍,不敢擅转。”她低眉顺眼,语气诚恳,“其中所载,皆据起居注、内廷录、宫人供词所汇,或有牵强,还请陛下明鉴。”

  宦官接过递上,皇帝沉默着翻开。

  一页页,如刀锋剖开岁月。

  左侧列着皇后近年来“梦中所见”:血蛇绕柱、先帝怒斥、贵妃化鬼索命、太子夜啼乃国运将倾之兆……

  右侧则对应着次日朝政剧变:税改罢议、边军停调、贵妃禁足、太子太傅被贬……

  蛛丝马迹,环环相扣;看似无意,实则步步为营。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龙颜晦暗不明。

  皇帝的手指在“赤龙坠井”与“静养之人”之间缓缓摩挲,指节泛白。

  良久,他合上卷册,未置一词,只淡淡道:“留下。”

  其余人退下,唯苏识仍跪于殿心,背脊挺直,心跳却如擂鼓。

  夜深,参政司偏阁。

  烛光如豆,苏识独坐案前,指尖轻点唇瓣,眸光幽深。

  窗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一声声,似远似近。

  忽有黑影掠入,无声落地——是白砚。

  他单膝跪地,递出一张折叠极小的纸条,墨迹未干。

  苏识展开,目光一凝。

  上面是御笔亲批密令,仅八字:“勿声张,验‘迷心’二症。”

  她瞳孔微缩,随即唇角缓缓扬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终于……开始怀疑‘温柔’了。”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说给谁听。

  门扉轻响,一道玄色身影踱步而入——萧玦来了。

  月光从窗隙斜照进来,勾勒出他冷峻轮廓。

  他不发一言,只将另一份抄录的文书搁在案上:太医院当值医正的密记残页,赫然写着“龙涎香掺合辰砂、麝香三分、另有异物疑似‘梦引草’”。

  “你以为他真信了?”萧玦开口,嗓音如冰刃划过夜色,“他若真疑皇后,何须遮掩?直接搜宫便是。可他选择验香,还下令‘勿声张’——这不是查证,是设饵。”

  苏识指尖一顿。

  风突然大了,卷起那张纸条,飘向烛火边缘。

  她伸手一压,眼神却已变了。

  她在算——皇帝那一刻的眼神。

  不是震惊,不是愤怒,而是……恍然与试探交织的复杂光芒。

  他在等反应。

  谁会因一句“黑衣女子执棋”而慌乱?

  谁又会顺势献上“梦兆对照表”?

  这场戏,从来就没人是纯粹的观众。

  连皇帝自己,也在演。

  她缓缓闭眼,再睁时,眼中已无半分侥幸。

  “所以……他未必不知梦由人设。”她喃喃,“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还要捅得像偶然,像天意,像忠仆无意间揭开的秘辛。”

  萧玦望着她,眸底罕见地掠过一丝动容。

  这女人,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看清棋局背后的棋手。

  “接下来呢?”他问。

  苏识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着御书房方向,那里灯火未熄,孤悬于沉沉黑夜之中,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接下来……”她轻声道,“要看他到底想看清什么,又要让谁,成为他看清真相的眼睛。”

  烛火噼啪一响,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宛如执棋之人,静候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