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查的不是账,是命门-《李言李语》

  夜风穿廊,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苏识指尖停在那页《汤药稽查记录》上,目光如刀锋般冷。

  宁神散——三日一剂,由御前女史陈砚秋亲递,交接簿上清清楚楚写着“已验”,可偏偏没有稽查吏副署。

  理由写得冠冕堂皇:“御前特例,免双验。”

  她缓缓合上册子,唇角微扬,却无半分笑意。

  这四个字,是特权的遮羞布,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口。

  小则藏毒于香、改药于盏;大则假传圣旨、调兵换将——只要皇帝昏沉不醒,谁执笔,谁便是天子喉舌。

  而执笔之人,正是那个温婉有礼、从不出错的陈砚秋。

  苏识眸光微闪,心底推演如棋局落子。

  一个女史,能日日近身递药,已是权柄暗生;若再掌控口谕流转、文书出入……那她就不是传话的奴婢,而是藏在龙袍阴影里的影子帝王。

  她轻轻叩了三下案几。

  不多时,柳绿快步而来,行礼低声道:“提举召我?”

  “去调陈砚秋近三年经手的所有御前流转文书。”苏识语气温淡,却字字清晰,“重点筛两项:夜间传召记录,和未录入《起居注》的口谕。”

  柳绿心头一凛:“您的意思是……她可能……”

  “别猜。”苏识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只管查。用‘整理旧档’的名义去办,不必惊动任何人。”

  三日后,柳绿再度踏入内政院东厢,手中捧着一叠薄纸,指尖微微发颤。

  “共二十七次。”她低声汇报,声音压得极低,“皆为深夜传召,内容涉及禁军夜巡调度、边将家属入京安置、甚至一次关于西境粮道的紧急密折批复……但这些,全未载入《起居注》。”

  苏识接过名单,一页页翻看,神色不动,心却渐渐沉下。

  每一次口谕,都由陈砚秋“代笔拟旨”,再呈御前匆匆用印。

  速度快得反常,流程简得离谱。

  更诡异的是,多数时间点,皇帝早已歇下,连值夜太监也称“圣上安寝已久”。

  她指腹缓缓划过那一行行墨迹,忽然轻笑一声。

  “她不是传话。”苏识眸光如寒星,一字一句落下,“她在造化——皇帝睡着时,她在替他做主。”

  殿内死寂。

  柳绿呼吸一滞,冷汗悄然滑落鬓角。这话若传出去,足以诛九族。

  可苏识眼神清明,冷静得可怕。

  她不是愤怒,也不是惊骇,而是在确认一个早已预料的事实。

  棋子开始越界了,那就不能再当它是棋子。

  但她没有立刻动手。

  宫斗最忌雷霆万钧。真正致命的一击,永远藏在风平浪静之后。

  “你明日去一趟御前司房,”苏识忽而换了个语气,似闲谈般道,“就说整理档案时遇到几份格式不清的旧旨,想向陈女史请教御前文书规制。”

  柳绿怔了怔:“只是……请教?”

  “嗯。”苏识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眸光微闪,“顺便提一句——前日内政院查账,发现一笔‘夜阑香’采买记在御前开支。可我记得,陛下自去年起便禁用此香,嫌其气味浊人神志。你说,是不是哪里记错了?”

  柳绿瞬间明白。

  这不是询问,是投石问路。

  她低头应下:“奴婢……会‘无意’提起。”

  次日午后,御前司房。

  柳绿捧着几卷旧档,恭敬立于案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所以奴婢实在拿不准,这类加急口谕的签押格式,是否需加盖‘夜值监’印?还请陈女史指点。”

  陈砚秋正执笔批阅文书,闻言抬眸,温婉一笑:“小事罢了,拿来我看看。”

  她接过册子,目光扫过,神情未变。

  直到柳绿状似随意地补了一句:“对了,前日查账时还瞧见一笔‘夜阑香’,每月十两,连支三年,记在御前采买项下。可陛下不是早就不用了么?莫非是底下人误报?”

  笔尖一顿。

  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乌黑。

  陈砚秋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即笑容依旧:“许是记错了。宫中账目繁杂,偶有疏漏也不稀奇。”

  她语气柔和,仿佛真不在意。

  可柳绿走后,她坐在原位良久,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金线,眼神渐冷。

  当夜三更,内库账房突起火光。

  火势不大,扑救及时,未伤屋梁,但堆放旧档的西侧木柜尽数焚毁,尤其是三年前的电子细木,化为灰烬。

  消息传来时,苏识正在灯下翻阅一份边关驿报。

  她听着回报,脸上毫无波澜,只淡淡道:“知道了。”

  身旁侍立的白砚低声道:“属下已确认,火是从内侧书柜引燃,绝非意外。”

  苏识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她烧得真急。”她低语,眸光幽深如井,“怕的不是账,是那一笔‘夜阑香’被追到底。”

  她缓缓起身,走向窗旁。

  月色如霜,洒落庭院。

  远处,九皇子府的方向,一道黑影无声掠过屋脊,消失在夜色深处。

  苏识凝望着那片黑暗,唇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你以为毁了账本就万事大吉?”

  “可你不知道——有些东西,早在你动念之前,就已经被人抄了下来。”苏识没有等火势蔓延,也没有等宫人惊呼。

  她早在三日前,便已命白砚悄然潜入内库账房西侧夹壁。

  那是一处废弃的暗阁,原为前朝太监私藏密档所设,久无人知。

  白砚身法如影,借着夜巡更夫的灯笼余光,在墙砖缝隙间摸索半宿,终在腐朽木板后摸出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册子——正是近三年《御前采买实录》的原始副本,未经篡改,字字如铁。

  当这份沉甸甸的账册被呈至苏识案前时,烛火正摇曳在三更天边。

  她指尖微凉,一页页翻过,目光如刀,剖开纸墨背后的阴谋。

  “夜阑香,每月十两,连续二十四月。”她低声念着,指腹摩挲着那一行小字,瞳孔骤然一缩。

  这不是贪墨。这是慢性毒。

  她立刻调阅医典,查得此香确有安神之效,常用于失眠贵人寝殿熏燃。

  但古籍亦载:“久焚此香,魂魄不固,梦乱则志迷,觉时恍惚,若受摄魂。”——长期使用,可令人心智迟滞、记忆错乱,仿佛清醒梦游。

  而皇帝自去年起,常于早朝中途停顿,问话重复,对奏章批复也屡现矛盾。

  起初众人只道圣躬偶有不适,如今看来……那些深夜由陈砚秋“代拟”的口谕,那些未经记录的军政要务,根本不是皇帝授意,而是太子借着这缕幽香,一点点将父皇推入混沌深渊。

  他不要弑君,他要的是——让皇帝活着,却不再是他自己。

  苏识脊背泛起寒意,却很快压下。

  愤怒是弱者的反应,她只计算胜率。

  翌日清晨,她召来柳绿,将账册拆分,仅抽出五笔数额微小、看似寻常的“误记”:两笔药材多支三钱,三笔绸缎虚报尺数。

  每笔都不足百金,却都打着“御前特批”旗号。

  “把这些交给内政院稽查处,附上条陈。”苏识执笔写下寥寥数字,“或有吏员贪墨,冒用御前名义,请陛下明察。”

  柳绿捧册欲走,忽又迟疑:“提举……只报这些?真正的‘夜阑香’……”

  “真正的杀招,从不写在折子上。”苏识垂眸,唇角微扬,“我们要的不是掀桌,是让他亲手把棋子推出去。”

  果然,当日午时,皇帝览折震怒。

  “朕的名义,竟成尔等中饱私囊之便?”他拍案而起,当即下令彻查御前司房三年内所有文书流转与采买记录,暂停陈砚秋一切职司,暂押待审。

  风雷之势,瞬息席卷宫禁。

  三日后,陈砚秋供出两名下属“擅自仿签印模、虚报开支”,一人下狱,一人自尽于牢中。

  她本人因“失察之罪”被革去女史之职,软禁于偏殿,等候发落。

  满宫皆叹太子心腹遭重创,权势动摇。

  唯有苏识静坐东厢,听着回报,眼神清明如镜。

  太子不会让一枚还有用的棋子真正倒下。

  但他也不会再信她——一个连账本能被烧的人都守不住秘密,如何再掌御前机要?

  信任一旦裂开,便是深渊。

  柳绿站在窗下,望着庭院中新扫的灰烬,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是不是也成了他们那样?”

  风穿窗棂,吹动案上残卷。

  苏识伸手,缓缓抚过那本被抄录多次的账册封皮,指尖留下一道淡淡的印痕。

  “不。”她淡淡道,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他们是为了把刀藏进暗处,而我们——”

  “只是提前,把刀从别人手里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