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天元之后,谁执黑-《李言李语》

  暴雨如注,宫墙深处的太医院偏殿内,烛火摇曳。

  一名老太医跪伏于地,双手捧着一册泛黄的脉案簿,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杆。

  “回禀副丞相……陛下脉象沉缓无力,气虚血弱,非一日之疾。”他声音低哑,“臣与六位同僚反复会诊,皆断定此症并非天年所致,而是——长期服毒。”

  苏识立于窗前,青袍素净,面容冷峻如霜。

  她没有回头,只轻轻道:“说下去。”

  “是‘软筋散’。”老太医额上冷汗涔涔,“极微量,每日掺入参汤之中,积年累月,侵蚀筋骨、耗损元气。此毒不显急症,却能缓缓夺人性命,待发觉时,五脏已衰。”

  屋内死寂。

  苏识终于转身,目光落在那份供词上——御膳房小太监的口供,指认每晨送参汤的老内侍总管刘福海,确系亲自从尚药局取药、亲自主持煎制,二十年如一日,从未假手他人。

  而刘福海,是先帝潜邸旧人,三朝元老,连皇帝咳一声都会惊动六宫的大红人。

  她接过供词,指尖抚过纸面,一字一句看得极慢。

  良久,她合上卷宗,淡淡道:“压下。”

  “副丞相?!”老太医愕然抬头。

  “暂不追究。”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传我令,今后陛下参汤改由内政院直供,配方交礼部备案,每日留样三份,封存七日。”

  老太医张了张嘴,终究不敢多言,颤巍巍退下。

  夜雨未歇。

  内政院书房灯火通明。苏识正批阅奏章,忽觉门外气息一凝。

  下一瞬,门被猛地推开。

  萧玦一身玄色劲装,肩头微湿,眸光如刀,直刺而来。

  “你为何放过刘福海?”他声音低沉,压抑着怒意,“你是怕牵出贵妃?还是——”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钉,“你觉得我现在动手,便是篡位?”

  苏识搁下朱笔,抬眼看他。

  窗外雷声滚滚,映得她眸中光影交错。

  “若我现在揭发,百官会信吗?”她反问,语调冷静得近乎残忍,“一个服侍先帝四十年的老奴,突然成了贵妃的棋子?谁来证明?凭一份脉案,还是一个小太监的供词?”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近。

  “他们只会说,是我为让你登位,构陷忠仆。朝堂崩乱,军心动摇,百姓哗然——你要的江山,是靠流言和冤案撑起来的吗?”

  萧玦抿唇不语。

  “我们不是在争一时之胜。”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宫宇,声音轻了几分,“我们要的是正统。民心所向,法理昭彰,程序无可指摘。否则,就算坐上龙椅,也不过是一座随时会塌的沙台。”

  雨声骤大,敲打着屋檐。

  萧玦盯着她,许久,终是缓缓闭眼。

  再睁眼时,锋芒敛尽,只剩深不见底的沉静。

  “所以,你要等?”

  “等一个所有人都无法质疑的时机。”她转身执起茶盏,热气氤氲,“七日后,举行‘监国誓典’。”

  三日后,诏令颁行:因帝疾难痊,九皇子萧玦奉旨监国,设摄政府,统揽军政要务。

  然权不可无界,责不可无束。

  七日后,紫宸殿外设坛祭天,三公九卿齐聚,文武百官列班而立。

  苏识着监国副丞相官袍,立于高台之上,手中捧着一卷金线绣边的帛书——《摄政约法十二条》。

  “第一条,摄政王代行皇权,须经内阁联署,重大军政决策需三省共议;第二条,禁军调动须有兵部勘合与枢密印信双验……”

  一条条宣读而下,群臣屏息。

  直至第九条,全场震动。

  “待先帝驾崩,由礼部依祖制择吉日举新君,群臣共议,不得私定,违者以谋逆论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哪是赋权?分明是捆住萧玦的手脚!

  可偏偏,无人能驳。

  因为这是苏识亲手拟定、并请三公联名背书的誓约。

  它既确立了萧玦监国的合法性,又堵死了“擅自夺位”的口实;既安抚了守旧派的恐惧,又为未来铺好了正统之路。

  香烟袅袅,天地为证。

  萧玦立于坛前,接过玉圭与金册,神色不动,唯有指节微微泛白。

  苏识站在他侧后方,看着那背影挺拔如松,心中却知——这一纸约法,看似枷锁,实则是他们在这座吃人深宫里,唯一能走的生路。

  夜幕降临,典礼结束。

  群臣散去,宫灯次第亮起。

  风穿回廊,吹动残雨。

  一道黑影掠过宫墙,是白砚。

  他奉命巡视禁苑周垣,确保今夜无异动。

  行至冷宫旧巷,脚步忽顿。

  月光破云而出,洒在一具荒废多年的井口上。

  那人独立于井畔,玄衣猎猎,背影孤绝。

  是萧玦。

  他掌心紧握一枚黑棋——那是当年苏识在冷宫教他下棋时,随手赠予的普通石子打磨而成,早已斑驳不堪。

  此刻,那石子边缘竟渗出血痕,顺着他指缝缓缓滑落,在月下泛着暗红光泽。

  白砚呼吸一滞。

  但他没有上前。

  只是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悄然退入黑暗。

  风过井台,卷起几片枯叶。

  那枚黑棋,仍被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什么再也说不出口的东西。

  暴雨初歇,宫檐滴水如断线珠帘。

  冷宫旧巷深处,荒井无栏,杂草蔓生,唯有月光斜照,映出一道孤影。

  萧玦立于井畔,玄衣未换,肩头尚染夜露。

  他掌心紧握那枚黑棋,指节泛白,血痕自缝隙蜿蜒而下,渗入石纹,像极了当年这口枯井里埋下的誓言——无声、隐忍、却刻骨铭心。

  白砚伏在墙头,呼吸几近凝滞。

  他认得这地方。

  七年前,九皇子被贬居冷宫,险些冻死在这条巷子尽头;也是在这里,一个身份不明的掌事姑姑冒死送药,用一盏姜汤救回半条命。

  更荒谬的是,她竟在雪地里摆开残局,教一个满心恨意的少年下棋。

  “黑子先行,但胜负从不在第一步。”

  那是苏识说的第一句话。

  如今,当年的少年已手握天下兵权,可那枚由她亲手打磨的石制黑棋,仍是贴身携带,从不离身。

  白砚望着主子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知道萧玦不是来怀旧的。

  他是来确认——确认自己是否还配走完这条路。

  风起,吹动残叶扑向井口,簌然坠落,无人应答。

  良久,白砚轻跃落地,脚步极轻,却并未退走。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却不容忽视:“殿下,她从未让您孤军奋战。”

  萧玦身形微震。

  那一瞬,紧攥的拳头松了一分,血顺着掌纹滑落,在青石上绽开一朵暗红之花。

  “你看见她今日宣读《约法十二条》时的眼神了吗?”白砚低头,语气平静,“她在护您,也在逼您——逼您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正道。若此刻您因私愤掀桌,前功尽弃的不只是江山,还有她为您布下的每一步棋。”

  萧玦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磨刀砺石:“……我岂不知?”

  “可您还握着这枚棋子。”白砚抬眼,“她在等您放下执念,而非放弃她。”

  月光洒落,照见萧玦眼底翻涌的情绪——不甘、挣扎、痛楚,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松开手,任那枚斑驳黑棋静静躺在掌心,血迹浸染,如同烙印。

  然后,他合拢五指,再抬起时,已恢复冷峻如初。

  “回吧。”他说,“明日,才是真正的开始。”

  与此同时,内政院东厢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檀木小匣开启的一瞬,一枚温润白玉棋子静静卧于红绒之上,莹光流转,宛如凝脂。

  苏识指尖轻抚,眸光微动。

  “你说黑子先行……”她低声呢喃,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笑意,“可真正的终局,从来都是黑白同落。”

  窗外忽有风掠过,卷起案上奏报一角。

  她收回手,神色重归冷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柔软从不存在。

  就在此时——

  咚!咚!咚!

  远处钟鼓楼骤然鸣响,三十六声浑厚悠远,破空而来!

  这是帝崩之诏的宣告钟!

  苏识霍然起身,目光如刃,直刺漆黑夜空。

  来了。

  她迅速披上外袍,青缎滚边在烛光下一闪而逝,如同出鞘利剑。

  通政司门前,黄绫诏书高悬,墨迹未干,字字泣血。

  但她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