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你问我她还记不记得我们-《李言李语》

  北风卷着沙砾拍打在戍卒脸上,像刀子刮过。

  那块残碑从黄土里被刨出来时,半边还埋在冻层之下,字迹模糊得如同烟雾缭绕。

  有人拿袖口蹭了又蹭,终于辨出三个歪斜的刻痕——“识……启……思……”。

  “是她!”一名年长的考古官猛地跪下,声音发颤,“这必是识夫人亲授治国真言!‘识以启思’,一字千金啊!”

  消息如雪崩般传回帝京。

  礼部连夜拟奏:建碑亭、设祭坛、立为圣迹,供万民瞻仰。

  他们说得慷慨激昂,仿佛已看见香火缭绕中百姓叩首称颂,王朝文脉因此不朽。

  可乾清宫内,萧玦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呈上来的拓片,便搁在一旁。

  “送京畿学堂。”他只说了四个字。

  满朝愕然。

  户部尚书忍不住出列:“陛下,此乃先贤遗训,岂能交由稚子妄议?有失庄重!”

  萧玦抬眸,目光冷如寒潭:“若连稚子都骗得过,那就不叫遗训,叫谎言。”

  三日后,残碑运抵京畿学堂。

  孩童们围在石前叽喳议论,有的说像狗爪子抓的,有的说可能是哪个调皮书童趁夜留下的记号。

  没人把它当真——除了一个瘦小的女童。

  她蹲在碑前整整两天,用炭笔描摹每一处风化裂纹,比对砖体颗粒与三十年前官窑废弃青砖样本图谱。

  她翻遍《书体源流》,指出“启”字末笔应为顿收,而非此刻石中的拖尾挑锋;“思”字心字底本该紧凑,却写得松散如孩童初学。

  第十天,她绘出一张详图:刻痕深浅不一,新旧交错,明显是多年反复补刻而成。

  而最深的那一道,并非出自工具,而是雨水长期侵蚀形成的假象。

  第十五日清晨,一封无署名的奏折摆在御案上。

  附图清晰,论证严密,结论只有八个字:此非真迹,极似涂鸦。

  殿中寂静无声。

  礼部大臣脸色铁青,欲斥其荒唐,却被萧玦抬手制止。

  皇帝缓缓展开那份答卷,指尖在那张风化分析图上停留片刻,忽然低笑了一声。

  “好眼力。”

  他提笔蘸朱,在卷末批下八字:“真迹不在石上,在看出破绽的眼睛里。”

  翌日,《疑古录·残碑案》下发全国各县学,成为辨伪教材首篇。

  旨意明确:凡有“圣物出土”,不得先行供奉,须经三轮学子辩驳、五地交叉验证,方可定论。

  民间哗然,继而悄然生变。

  而在西北边境的集市上,白砚正裹着破旧斗篷穿行于喧闹人群。

  驼铃声声,胡饼焦香混着羊膻味扑面而来。

  忽然,一阵清脆童音传来:

  “下一题!若羊丢了,先找狼,还是先看栅栏?”

  “我知道!”一个小男孩跳起来,“识夫人说过——察势为先!先看栅栏有没有破洞,再查牧人昨晚是否醉酒忘了关门!”

  周围孩子哄笑鼓掌。

  另一人抢答:“下雨前鸟飞高,是因为气压变化影响耳膜平衡!我爹打猎时教的!”

  “错!”先前那男孩摇头,“是我娘说的——鸟怕羽毛湿了飞不动!哪个更近事实,得去林子里盯着看三天!”

  白砚驻足,眉梢微动。

  这些孩子口中念叨的“识夫人问答”,没有一句出自《止观录》,也没有任何典籍记载。

  但每一个问题背后,都藏着熟悉的逻辑链条:观察→假设→验证→修正。

  那不是知识,是思维的骨架。

  一个少年连胜七局,得意扬扬地站在圈中央。

  有人不服,问他师承何人。

  少年咧嘴一笑:“我娘说,识夫人就是那个教人别急着信答案的人。”

  白砚怔住。

  雨夜里飘散的炭灰,百姓自己修订的税册,匠人围炉争辩出的分红法……原来她的名字早已不再属于某个人、某本书、某块碑。

  她成了疑问本身。

  他站在集市边缘,肩头忽然一阵轻快,仿佛压了十年的旧梦终于脱落。

  风吹起他残破的衣袖,竟有些暖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急响。

  一名驿使飞驰而至,手中捧着一份加盖兵部火漆的密报——今年春蝗复起,波及十二州县。

  朝廷紧急推行“无名策试”,殿试取消引经据典,唯考一道现实难题:如何防蝗而不误农时?

  放榜当日,状元卷轰动朝野。

  青年提出“夜火诱蛾 鸡群围剿”双策并行:夜间点篝火吸引成虫扑焰,清晨驱散家鸡啄食落地虫卵。

  全篇无一句“古人云”,只列家乡田埂上的观察记录、三次试验失败经过、最终改良方案。

  考官追问师承。

  青年低头一笑:“我阿婆,一个总说‘莫听读书人瞎讲’的老太太。”

  萧玦阅毕,嘴角微扬,朱笔落下三行批语:

  “此才可用。

  因其未被‘正确’污染。

  亦未跪于权威之下。”

  诏令即刻颁布:今后科举,凡引用经典超过三处者,直接黜落。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一座荒山深处,孤寺藏于云雾之间。

  檐角铜铃轻响,香火微弱。

  僧人伏案抄写,笔下墨迹森然:

  《识学心要》

  其文开篇即言:“三观九验,破妄立真。”

  白砚推门而入时,正听见小沙弥低声问道:夜色如墨,浸透荒山古寺的每一道缝隙。

  檐角铜铃轻响,似在低语人间未眠之事。

  白砚盘坐禅房一角,身披破旧斗篷,指节微蜷,目光落在案前那本《识学心要》上。

  火光摇曳,映得纸页上的字迹忽明忽暗——“三观:察形、审势、推因;九验:试言、证行、反复、校异、析误、归本、再变、终定、破立。”其后罗列农时更替、战阵调度、市井交易之法,竟将佛理因果穿于兵法进退之间,又以乡野谚语为证,条分缕析,宛如刀劈乱麻。

  他眉心一跳。

  这不是苏识的手笔。

  可这思维脉络……分明是她留下的火种。

  小沙弥稚声再起:“师父,这真是识夫人写的吗?”

  老僧执笔不停,墨落如钉:“我不知道。”

  屋内骤静。

  风穿窗而入,吹动残卷一角。白砚呼吸微滞。

  “当我读着,”老僧缓缓抬眼,眸中竟有星火跃动,“觉得脑子亮了。”

  一句话,如雷贯耳。

  白砚怔住。十指缓缓收拢,指甲陷入掌心。

  他曾跋涉千里,背负苏识遗稿,只为寻一处正统,立一座真碑。

  他以为传承是原封不动地复述,是字字珠玑地供奉,是让她的名字刻进史官笔端、百姓口中。

  可眼前这一册杂糅百家、自成一体的怪书,却被一个山野老僧视作启智明灯。

  原来她早已不在任何一页纸上。

  子时将至,万籁俱寂。

  白砚悄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册泛黄手稿——那是他在废墟灰烬中一片片拼回的苏识亲笔笔记,字迹潦草却逻辑森然,曾是他十年漂泊中唯一的信仰。

  他走到香炉前,凝视良久。

  火舌吞没纸页的刹那,墨痕蜷曲、焦黑、化为飞灰。

  他低声喃喃,仿佛对她说,也对自己:

  “你若还在乎真假,就从未真正理解她。”

  翌日清晨,春分。

  帝驾出京,巡行郊野。

  萧玦策马缓行,玄袍无风自动。

  忽见远处荒地燃起篝火,人影攒动,似聚非祭。

  近前一看,数十农夫围坐泥地,手持木棍,在焦土上勾画沟壑纵横。

  一人捧陶碗接天光测雨量,另一人数松树年轮断旱涝周期,争论激烈。

  “上游来水少了三成!”

  “不对!是云路偏移,去年西风迟了十七日!”

  一老者抬头,见黄伞华盖临至,不跪不拜,只拄杖问道:“陛下,您知道去年缺雨,是因为上游截水,还是云路变了?”

  随从惊怒欲斥,萧玦却勒马停步。

  他摇头。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豁牙:“那咱一块儿想。”

  暮色四合,君臣百姓同蹲泥地。

  有人以石为界划流域,有人用草茎模拟河道走向。

  争论声、笑声、顿悟声交织如网。

  最终,一幅粗陋却脉络清晰的“天河水道猜想图”横陈于尘土之上,歪斜却生动,像是大地自己长出的思想。

  归途中,风冷星稀。随从低声劝谏:“今日恐失威仪。”

  萧玦仰望苍穹,万千星辰垂落如诉。他淡淡道:

  “威仪不是让人不敢说话,是让人敢对你说话。”

  话音落下,旷野无声,唯有风过长草,如思绪奔涌,如种子破土。

  而在宫城深处,御案之上,一份密折静静躺着,封面朱批尚未落墨。

  窗外,春雷隐隐滚动,像某种巨大变迁的前奏——

  井水渐浊,冰窖未启,一场无声风暴,已在泥土与人心之间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