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荒唐戏诸侯-《文始证道录》

  第三日的晨光刚漫过函谷关的垛口,观星台的石柱上还凝着未化的霜。尹喜正对着星图批注《夏小正》,笔尖落在“天高四星主急事”那句旁,刚要写“急事有真有伪”,就听见台下山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李七回来了。

  斥候营的黑衣沾着黄河的泥,裤脚还在滴水,李七的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他没等喘匀气,就“扑通”跪在石台前,怀里的竹筒“当啷”掉出来,滚到尹喜脚边。

  “先生……探清了……”李七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抓起竹筒递上去,“这是在骊山脚下捡的,您看……”

  竹筒里卷着块麻布,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幅画:山顶烽火台燃着大火,台下一群披甲的士兵牵着马,仰头望着个亭台,亭里一男一女正拍手笑。画得糙,却把那股子荒唐气画得入木三分。

  尹喜捏着麻布的手微微发颤,指尖触到画中烽火台的火焰,竟像被烫了下。“说清楚。”他的声音比石上的霜还冷。

  “是幽王……”李七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时带动冻僵的肌肉,“他带着褒姒登了骊山,连着三天燃烽火。各路诸侯的兵赶到,满山都是人,却连个犬戎的影子都没有。那褒姒在亭子里看着,笑得直拍手,说‘原来诸侯这么好骗’……”

  “原来诸侯这么好骗……”尹喜重复着这句话,指尖猛地攥紧,麻布被捏出几道深痕。他猛地抬头望向天幕,晨光里的天高星正在乱晃,四颗星忽明忽暗,像被人用线提着的灯笼,东摇西摆没个定准。

  《夏小正》说“天高四星主急事”,可哪有这样的急事?尹喜想起昨夜观星,天高星的光带里竟泛着细碎的金斑,像孩童撒的碎银——那是喜乐之星的光晕,出现在主急事的天高星旁,本就透着诡异,如今才知,原是这般荒唐的“喜乐”。

  “还有这个。”李七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是诸侯兵卒的腰牌,上面刻着“卫”字,“这是在山脚下捡的,卫侯的兵气得把腰牌都砸了,说‘以后再信烽火,就是狗’!”

  尹喜捏着那块断裂的玉佩,玉质冰凉,断口处还留着被摔的裂痕。他想起《甘石星经》里“五诸侯星主信义”的话,抬头望向东方,五诸侯星果然黯淡下去,像五颗蒙尘的珠子,彼此间的光带彻底断了。

  “君戏于上,星亦戏于下。”尹喜突然冷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观星台上荡开,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他抓起案头的《周官星谱》,猛地掷在石上,竹简散开一地,其中一卷恰好翻到“天子不视朔,诸侯不朝聘”那句,被晨风卷得哗哗响。

  张诚不知何时站在了台下,李七带回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到他耳中。这位素来刚硬的将军,此刻脸色青白交加,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捏得发白:“幽王……幽王他怎能如此?!”

  “他怎么不能?”尹喜弯腰捡起散落的竹简,指尖抚过“烽火者,军之信也”的刻字,“去年他为了褒姒,把太子赶到申国,当时紫微垣的帝星就晃了三晃。《甘石星经》说‘帝星动摇,王者失德’,失德到这份上,戏耍几个诸侯,又算什么?”

  他走到石柱旁,那里刻着《夏小正》的全文,“天高四星主急事”几个字被他用指尖点得发亮。“你看这天高星,”他指向天幕,晨光中的四星还在乱闪,“《夏小正》只说它主急事,没说这急事不能是荒唐事。君上把军国大事当玩笑,星象自然就跟着疯癫,像群没规矩的孩子。”

  张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天高星确实散乱,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草秆。他想起那些驰援洛阳的诸侯兵,想起他们披星戴月赶路的模样,突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洛阳城里的人怎么说?”尹喜转过身,目光落在李七身上。

  “怨声载道。”李七低着头,声音更低了,“卖菜的老太太说,幽王为了让褒姒笑,上个月把宫门的铜环都换了金的;酿酒的掌柜说,宫里一天要喝掉三车酒,都是用粮食酿的,可城外的百姓快吃不上饭了……”

  尹喜没再问,只是走到观星台边缘,望着东方的洛阳方向。那里的烽火已经熄了,只留下道淡淡的烟痕,像道擦不掉的疤。他想起《甘石星经》里“心宿为明堂,外应王者,内应人心”的话,如今明堂星被戏耍的浊气熏着,人心怕是早已散了。

  “先生,咱们怎么办?”张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就这么算了?”

  “不算又能怎样?”尹喜回头,晨光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有些刺眼,“领兵去洛阳质问天子?还是像卫侯的兵那样,把腰牌摔了?”他捡起地上的《甘石星经》,重新卷好,“咱们是守关的,不是管天子荒唐事的。只是……”

  他顿了顿,望向关城的方向,那里的百姓已经开始忙活,炊烟在巷陌间袅袅升起。“得让关里的人知道真相。”尹喜的声音沉了些,“荒唐事瞒不住,与其让他们猜,不如说清楚——免得日后真有事,没人再信烽火。”

  张诚一愣:“说清楚?百姓知道了,怕是要乱。”

  “乱不了。”尹喜摇头,“函谷关的人见过犬戎的凶,知道什么是真危险,什么是胡闹。”他对李七说,“你把在骊山看到的,跟伙夫营、守城营的弟兄们说说,不用添油加醋,照实说。”

  李七应了声,转身要走,又被尹喜叫住:“对了,告诉他们,天上的天高星乱了,这是老天爷都觉得荒唐。”

  李七走后,张诚还站在原地,望着洛阳的方向出神。“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哑,“您说,要是有一天,真有寇匪犯洛阳,烽火再燃,还有人会信吗?”

  尹喜没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看天高星,那四颗星终于不晃了,却彻底暗了下去,像四颗被丢弃的石子。“《夏小正》里‘参旗九斿主边兵’,”他缓缓道,“边兵的旗,得靠信义撑着。信义没了,旗就倒了。”他指了指西方,“你看参旗星,昨天还散着,今天倒竖起来些——或许,真正该防的,从来都不是东边。”

  张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参旗星果然比前几日精神些,九颗星连成的旗形,隐隐透着股肃杀之气。他心里一紧:“您是说,犬戎……”

  “犬戎的斥候,这几日在关外卖马的多了三成。”尹喜淡淡道,“他们比咱们离洛阳近,幽王的荒唐事,怕是早传到草原上了。”他走下观星台,石级上的霜被踩得咯吱响,“去把西瓮城的火箭再备足些,这次,别撤了。”

  张诚应声而去,甲胄的声响在山道上渐行渐远。尹喜站在台口,望着天高星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片空荡荡的天幕。他想起年轻时在洛阳求学,太傅曾说“星象是面镜子,照的是人间的理”,如今这面镜子里映出的荒唐事,连星辰都羞于再看。

  观星台的老卒来收拾散落的竹简,看见尹喜站在晨光里,背影竟有些佝偻。“先生,”老头忍不住说,“这天子要是不学好,天上的星星也没法子啊。”

  尹喜笑了笑,接过老头递来的竹简,指尖在“天高四星主急事”上轻轻敲着:“星星没法子,可守关的人有法子。”他望着函谷关的城楼,那里的旗帜在晨光里猎猎作响,“至少,咱们能守好这关,不让荒唐事,变成刀兵劫。”

  风从黄河的方向吹来,带着水汽的凉。尹喜把《夏小正》的竹简重新捆好,转身走向台下——他得去看看那批新到的箭镞,磨得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对准真正该对准的方向。至于天上的天高星,荒唐够了,总会有醒过来的那天,只是不知到了那时,这天下,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