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拒使明立场-《文始证道录》

  闭门第三日的辰时,函谷关的吊桥还没放下,关外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踏过黄河滩的碎石,溅起的泥点打在关前的拒马桩上,为首那匹白马上的人,腰间悬着块鎏金腰牌,一看便知是洛阳来的信使。

  “开门!天子信使到!”信使勒住马,马鞭指着城楼,声音尖利得像刮过石面的风,“尹喜何在?见烽火不援,是要抗命吗?”

  城楼上的守兵没应声,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弓。按照尹喜的吩咐,吊桥要等到午时才放,此刻任凭信使喊破喉咙,关城依旧像块沉默的巨石,把所有喧嚣都挡在门外。

  观星台的晨雾刚散,尹喜正对着星图批注《夏小正》。他的笔尖停在“天高星隐,主上失威”那句旁,抬头望向东方,天高星果然已经隐进了云层,只剩淡淡的光晕在云隙间若隐若现,像个做错事躲起来的孩子。

  “先生,洛阳信使在关下骂了快一个时辰了。”张诚的脚步声从石阶传来,甲胄上还带着露水,“要不要放他进来?”

  尹喜放下笔,指尖沾着的朱砂在星图上点出个小红点,恰好落在“心宿”的位置。“急什么。”他拿起案头的星盘,铜盘上代表天高星的刻度已经模糊,“让他再喊会儿,也好让关里的人听听,这‘天子之命’,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张诚想起西市百姓的议论,嘴角忍不住扯了扯。这三日闭门,百姓的怨气渐渐沉淀,反倒生出些同仇敌忾的意思——连卖菜老妪都在说“信使来了也别理,让他看看咱们函谷关的骨头”。

  午时的梆子敲响时,吊桥终于缓缓放下。信使催马冲上桥,马蹄踏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战鼓。他刚进关,就被守兵拦下:“尹先生在观星台等你。”

  观星台的十二根石柱在日头下投出长影,尹喜背对着石阶站着,望着天幕上的云。天高星还没从云里出来,倒是参旗星越发明亮,九颗星连成的旗形在阳光下泛着银辉,《夏小正》说“参旗九斿招兵急”,可这“急”里,藏着的是底气,不是慌乱。

  “尹喜!你好大的胆子!”信使翻身下马,腰间的鎏金牌晃得人眼晕,“天子三燃烽火,你却按兵不动,莫非想谋反?”

  尹喜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信使那张涨红的脸上,没接他的话,反倒指着天上的云:“信使远道而来,可曾观星?”

  信使一愣,随即怒道:“我奉天子之命而来,哪有功夫看星星?你少转移话题!”

  “非是转移话题。”尹喜走到刻着《甘石星经》的石柱旁,指尖点在“天高星乱,警讯不实”那句刻文上,“这三日,天高星忽明忽暗,散乱无章,昨日更是隐入云层,羞于见人。《甘石星经》言‘天高主急事,乱则事虚’,你说天子遇袭,可有星象为证?”

  信使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哪懂什么星象?只知道来时幽王在骊山发脾气,说“尹喜若再不来,就革了他的关尹之职”。

  “再者,”尹喜的声音提高了些,足够让台下的守兵都听见,“诸侯兵至骊山,未见一寇,唯见褒姒笑。此事已传遍函谷,百姓皆知烽火为戏。”他指着石面上的《夏小正》刻文,“‘天高四星主急事’,可急事若是戏耍,星亦会蒙羞。你说我抗命,可戏耍诸侯者,又何颜问责守关人?”

  最后一句话像块石头,砸在信使脚边。他张了张嘴,想说“天子之命不可违”,却被尹喜眼里的锐利逼得说不出口。周围的守兵都在看他,那些目光里没有敬畏,只有嘲讽——就像在看个跳梁小丑。

  “你……你放肆!”信使的声音发虚,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却不敢拔,“我要回洛阳告你!”

  “请便。”尹喜淡淡道,“回去告诉天子,函谷关守的是周土,不是戏台上的锣鼓。若真有寇匪犯边,不用烽火,我尹喜自会提兵;若是再燃烽火作乐,就算星象不显,我也不会让弟兄们的血,白洒在戏台上。”

  信使气得浑身发抖,翻身上马时差点摔下来。他打马冲下观星台,连吊桥都没等放稳,就催马冲了出去,背影仓皇得像被狗追的兔子。

  看着信使消失在黄河滩的方向,张诚忍不住笑出声:“先生方才那番话,说得好!末将听着都解气!”

  尹喜没笑,他走到观星台中央的巨石旁,那里还留着块没刻完的石板。“取凿子来。”他对守台老卒说。

  老卒递过凿子和锤子,尹喜接过,对着石板凝神片刻,猛地凿了下去。石屑飞溅中,第一个字渐渐成型——“戏”。

  “先生要刻什么?”张诚凑近看。

  “戏烽者,国之贼。”尹喜的声音随着凿子起落,每一个字都凿得很深,“让后世之人知道,烽火不可戏,民心不可欺。”

  “戏”“烽”“者”……三个字刻完,尹喜额上已渗出汗珠。他放下凿子,用布擦了擦石板上的石屑,六个字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像道永不褪色的警示。

  “把这块石板嵌在观星台最显眼的地方。”尹喜对张诚说,“让守关的弟兄们每天都能看见,让将来的信使也能看见——函谷关认的是星象,是民心,不是荒唐的戏码。”

  张诚望着那六个字,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这几日憋在胸口的郁气,仿佛都被这凿子凿了出去。

  傍晚时分,石板被嵌在了正对石阶的位置。夕阳的光落在“戏烽者,国之贼”六个字上,红得像血。关城的百姓听说了,都跑到观星台脚下看,没人说话,可眼里的东西,比千言万语都重。

  卖菜老妪摸了摸石板,粗糙的石面硌得手心发疼:“好,刻得好!就该让天子看看!”

  铁匠铺学徒阿石也来了,他望着石板,又抬头看天。天高星不知何时从云里钻了出来,光芒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摇晃,像终于站稳了脚跟。“我爹要是还在,定会说尹先生做得对。”他喃喃道。

  尹喜站在星台边缘,看着渐渐安静的关城。炊烟又升起了,比昨日更平和;守城的士兵在操练,步伐比昨日更整齐。他知道,刻下这六个字,不仅是给幽王看,更是给函谷关的人看——守住这口气,比什么都重要。

  夜幕降临时,他又登上星台。天高星在天幕上微微发亮,旁边的附耳星竟也透出丝微光,像在悄悄听着什么。《甘石星经》说“附耳星复明,主忠言可达”,或许,这荒唐事闹到极致,总会有人清醒。

  尹喜拿起案头的《甘石星经》,翻到“心宿”篇。月光落在“心为明堂,德明则星明”那句上,他忽然觉得,或许不用等天子清醒,只要函谷关的人心明,这关城,这星星,就倒不了。

  石板上的“戏烽者,国之贼”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双眼睛,望着关城,望着黄河,望着这乱糟糟却又透着股韧劲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