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断粮之忧生-《文始证道录》

  校场的炊烟刚升起三缕,尹喜就踩着晨露往粮仓走。震塌的仓顶还斜搭在断墙上,像只折了翅膀的鸟,露出里面黢黑的梁木。昨夜清点粮仓的士兵蹲在门口,手里攥着根草绳,见尹喜过来,慌忙站起身,草绳从指缝滑落在地,沾了层湿泥。

  “先生,”士兵的声音发颤,“能清点的都清了……塌了七座仓,剩下三座也裂了缝,粮食被压了大半,能扒出来的粟米、麦种加起来,也就够……够撑十日。”他脚边堆着几个破麻袋,里面的粟米混着碎石和草屑,摊开的粮册上,被泥水晕染的数字刺得人眼睛疼。

  尹喜弯腰抓起一把粟米,指缝间漏下的碎粒里,能看见好几颗被压扁的麦种。他想起昨夜登观星台时所见——岁星的光芒暗得像蒙了层灰,往日里清亮的黄晕此刻透着股死气,连周围的天田星都显得黯淡,正应了《夏小正》里“灾年则岁星暗,五谷不生,仓廪空”的话。心口像被塞进团湿棉絮,闷得发慌。

  “种子呢?”尹喜的声音有些干,他记得地震前抢出了两袋稻种,还有些春播时剩下的麦种。

  “在后头的石窖里。”士兵指着粮仓角落,那里有个半露在外面的石窖,盖着块裂了缝的石板,“您说过种子金贵,我们没敢动,用土埋了半截,没被雨水泡着。”

  尹喜掀开石板,一股干燥的谷香混着土味涌出来。两袋稻种用麻布裹得严实,袋角虽磨破了点,里面的种子却颗颗饱满,透着淡淡的黄。旁边还有几个小陶罐,装着去年精选的麦种,陶罐口用蜡封着,没进半点水。他松了口气,指尖抚过麻袋粗糙的纹理——这些种子是明年的指望,比口粮金贵十倍。

  “把种子搬到校场的棚屋里,用石头压住,谁也不许动。”尹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定量分。老人孩子每日三合粟米,青壮二合,士兵加倍,但也不能多——得算着日子吃到借粮的人回来。”

  张诚刚把伤号安顿好,听见动静赶过来,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麦饼。“借粮?往哪借?”他咬了口饼,饼渣掉在甲胄上,“西边犬戎刚遭了雪灾,东边洛阳还乱着,南边的秦岭部落……去年才跟咱们换过粮,怕是余粮也不多。”

  尹喜望着校场方向,那里有几个孩子正围着火堆捡掉落的饼屑,最小的那个还在吮手指上的面渣。“只能去秦岭。”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秦岭部落靠山吃山,冬储的兽肉和野谷该还有些,再说……他们欠着咱的情。”

  去年秦岭闹瘟疫,是尹喜让人送去的草药,还分了他们半车粟米,部落首领当时拍着胸脯说“将来函谷有难,咱秦岭拼了命也得帮”。只是如今山路被泥石流冲断了大半,去一趟少说要走五日,还得翻三座山,路上的险处怕是不少。

  “我去。”张诚把剩下的饼塞进嘴里,拍了拍胸脯,甲胄发出“哐当”的响,“我带五个亲兵,都是熟路的,骑马去,快!”

  尹喜摇头:“马不能用,山路太险,牲口过不去。得走路,带些结实的绳索和砍刀,再备点伤药。”他转身往校场走,“让赵二跟你去,他认识秦岭部落的巫医,好说话。再带两匹布——部落里的妇人爱这个,换粮时能多换点。”

  校场的百姓听说要分粮,都围了过来,却没人往前挤。抱着骨灰坛的妇人站在最前面,怀里的孩子正啃着块烤红薯,那是她用半块饼跟人换的。见尹喜过来,她把孩子往身后藏了藏,低声说:“先生,我家口粮能少点,孩子还小,吃不了多少。”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我也能少点!”瘸腿铁匠王大锤举着他的铁砧,“我扛活有力气,饿两顿没事!”“俺家还有点晒干的野菜,能掺着粟米煮!”

  尹喜的眼眶有些热。他摆了摆手,声音却稳了些:“不用,按定量分。省出来的粮食,得留给去借粮的弟兄路上吃。”他指着西边的山影,“等他们把粮借回来,咱就有新粮下锅了,还能赶在雨前种上秋麦。”

  分粮时,百姓们排着队,没人插队,没人多要。有个老汉颤巍巍地接过粟米,用粗布包好,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给旁边的孤儿:“拿着,这是俺家老婆子攒的枣干,泡水喝。”那孤儿捧着布包,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张诚带着五个亲兵和赵二准备出发时,天已近午。他们背着绳索和砍刀,腰间别着饼和水囊,赵二还特意揣了包草药——那是给秦岭巫医的礼物。尹喜往张诚手里塞了块玉佩,是块普通的和田玉,雕着个简单的“安”字:“路上小心,过山崖时多看看星象,北斗的斗柄指着的方向,是最稳的路。”

  张诚把玉佩系在脖子上,用力点头:“先生等着,我们二十日内准回来!”

  望着他们消失在山路拐角的身影,尹喜又抬头望向天空。岁星依旧黯淡,像颗蒙尘的珠子。他摸了摸怀里的《夏小正》,书页被汗水浸得发皱。心里清楚,这二十日是最难熬的——不仅要省着粮食过活,还得提防余震和新的灾祸,更怕张诚他们……

  “先生,该种秋麦了。”王大锤扛着锄头走过来,他的瘸腿好了些,走路不那么颠了,“地湿,正好下种,晚了就赶不上霜降前出苗了。”

  尹喜看向远处的田地,地震裂开的口子已经被雨水灌成了小沟,泥地里还能看见没被冲走的麦茬。他点了点头,接过王大锤递来的锄头:“走,种麦去。”

  锄头插进湿泥的瞬间,尹喜忽然觉得,这沉甸甸的泥土比天上的星象更实在。只要把种子埋进土里,只要人还在等,总有发芽结果的那天。哪怕岁星再暗,日子也得往前过,像这锄头,一下下扎进地里,总能刨出条生路来。

  校场的炊烟又升起了,比早上的更淡些,却透着股韧劲,在风里直直地往上飘,像根指着希望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