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邂逅-《短篇鬼语集》

  我们村往西三十里,有个叫石门坎的地方,两座山崖对峙如门,中间一条古道穿行而过。

  这条路,村里人现在很少走了,宁愿多绕十里路走新修的公路。但那年秋天,我不得不走一趟。

  事情是这样的:我爷爷病重,县里大夫开了方子,缺一味药引,只有石门坎对面山上的野生天麻才有效。时间紧迫,等不及绕远路,我只好硬着头皮走那条古道。

  动身那天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村庄。秋日的田野上,稻谷已收割完毕,只剩下整齐的稻茬。几个早起的村民正在田里忙碌,远远地传来他们交谈的声音,混着鸟鸣犬吠,构成一幅熟悉的乡村晨景。

  母亲送我至村口,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又悄悄在我衣领别了根缝衣针。我知道这是辟邪的老法子,心里虽不以为然,但看她担忧的样子,也没说什么。

  “过了石门坎就快走,别回头,别接话,天黑前一定回来。”母亲反复叮嘱。

  我点点头,背上竹篓,踏上了西行的小路。

  初秋的乡村美得如同画卷。路旁的乌桕树叶子已经开始转红,一簇簇如火焰般燃烧。

  远处的山峦层林尽染,黄的银杏,红的枫树,绿的松柏,交织成一片绚烂的锦缎。山涧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偶尔能看见小鱼游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野菊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我一路快步行走,约莫两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石门坎。

  这里的地势果然险要,两座陡峭的石山相对而立,中间一条宽约丈余的通道,宛如天然门户。

  古道从中间蜿蜒穿过,路旁怪石嶙峋,古木参天。虽是正午时分,但由于山势遮挡,阳光难以完全照入,通道内显得格外阴凉幽暗。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石门。

  一进石门,温度骤然降低了好几度。外面的鸟鸣虫叫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通道长约半里,我加快脚步,想尽快通过。

  走到中途,我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像是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停下脚步,猛地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只有风吹动落叶的沙沙声。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太过紧张,继续前行。但没走几步,那种被跟随的感觉又出现了。这次我没有回头,而是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果然,除了我的脚步声外,还有另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与我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再次猛地转身,依然什么也没看到。但就在我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一块巨石旁,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我顿时汗毛倒竖,想起村里的传说:石门坎是阴阳交界处,常有孤魂野鬼在此游荡,寻找替身或同行者。

  我不敢再多想,拔腿就跑。奇怪的是,我跑得快,后面的脚步声也快;我慢下来,后面的脚步声也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终于看到石门的出口了,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我心中稍安,鼓起最后力气冲了出去。

  一出石门,温暖的阳光立刻洒满全身,那种被跟随的感觉也消失了。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回头望向幽深的石门通道,心里仍有余悸。

  休息片刻,我继续赶路。翻过两座山,找了好长时间,终于在背阴处的松林下,我找到了需要的野生天麻。小心挖了几株,用苔藓包好放入背篓,看看日头已偏西,不敢耽搁,立即原路返回。

  再回到石门坎时,已是下午四点多。秋日天黑得早,山谷里已经开始昏暗起来。站在石门入口,我犹豫不决——穿过去,意味着可能要再次经历早上的恐怖;不穿,绕路回去肯定要走到半夜。

  最终,我咬咬牙,决定还是冒险穿过去。爷爷等着药救命,耽误不得。

  踏入石门,比早上更加阴冷昏暗。通道内的光线已经相当暗淡,两侧石壁投下长长的阴影,随着天色渐晚,那些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晃动。

  我硬着头皮快步前行,心中默念着村里老人教的驱邪口诀。走到一半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脚步声又出现了。

  这次更加清晰,甚至能听出是布鞋踩在落叶上的细微声响。我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走。通道出口已经可见,但似乎比早上遥远了许多。

  就在离出口还有百步之遥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背后袭来,紧接着,一个影子从我身旁缓缓掠过,走在了我的前面。

  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透明,但确实存在。它走得不快,步伐轻盈,仿佛脚不沾地。我看不清它的面容,只能辨认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像是个穿着旧式长衫的人。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向前飘去。它走了十几步后,停了下来,微微侧身,像是在等我。

  我进退两难,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想起母亲的叮嘱——“别回头,别接话”,可没说不让跟着走啊。眼下这情形,难道是要我与它同行?

  犹豫再三,我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那影子见我动了,也继续前行,始终与我保持三五步的距离。

  就这样,我跟着这个不知是鬼是魂的影子,一路穿过了石门坎。出了石门,它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沿着山路前行,方向正好是回村的路。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橘红色。山野间的景物开始模糊,夜鸟归巢,发出咕咕的叫声。往常这个时候,我早已在家中生火做饭,而今却跟着一个鬼影行走在荒山野岭。

  奇怪的是,最初的恐惧过后,我竟慢慢平静下来。这影子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反而像是在引路。有几次我差点走岔路,它都会停下来,直到我回到正路。

  路过一片乱坟岗时,我突然明白了它的意图。

  这片乱坟岗是旧时的无主坟地,荒冢累累,杂草丛生。平时白天经过这里都让人觉得阴森,更别提晚上了。

  而此刻,有这鬼影引路,那些坟包间闪烁的磷火似乎都避让开来,夜枭的怪叫声也远了些。

  它是在护我过这段险路?我心里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果然,平安通过乱坟岗后,那影子停了下来,转向我,微微点头。在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中,我依然看不清它的面容,但能感觉到它没有恶意。

  “多谢。”我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违背了母亲“别接话”的叮嘱。

  影子没有回应,只是再次点头,然后缓缓消散在夜色中,如同融化的冰雪,不见踪迹。

  我呆立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摸向衣领,那根缝衣针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夜幕完全降临,一轮弯月升上天空,洒下清冷的光辉。远处的村庄灯火依稀可见,犬吠声隐隐传来。我定了定神,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我将在石门坎的遭遇告诉了家人。母亲听后脸色发白,连声念阿弥陀佛。爷爷服下药后,病情果然好转,几天后就能下床行走了。

  后来从村里最年长的九公那里,我得知了一段往事:几十年前,石门坎附近曾有个姓陈的教书先生,心地善良,常往返石门坎为两岸村庄的孩子授课。

  一年冬天,他为送一个生病的学生回家,不幸失足坠入万丈悬崖身亡,尸骨至今未找到。村民感念他的恩德,在石门坎旁立了块小碑纪念。

  “若是陈先生,那是不会害人的。”九公抽着旱烟,悠悠地说,“他生前就爱帮人,死后大概还在尽这份心。”

  我再也没有走过石门坎那条路,也再没有遇到过那个影子。但每当黄昏时分,我站在村口向西眺望,看夕阳为石门坎的山峦镀上金边,总会想起那次诡异的同行。

  生死之间,或许并非只有恐惧与隔绝。在那条昏暗的古道上,我曾与一个陌生的灵魂短暂相遇,它引领我穿过黑暗,护我周全,然后悄然离去,不留痕迹,只留下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忆。

  月色依旧明亮,山风依旧清凉,乡村的夜依旧宁静。只是我知道,在那幽深的石门之后,在那蜿蜒的古道之上,有些东西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静静地存在着,不为活人所知,亦不为时间所改变。

  而那一次与鬼同行,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秘密,如同秋夜的一缕微风,轻轻拂过心间,留下的是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对生命无常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