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珍珠衫秘案-《古风故事集》

  诗云:

  鲛绡帐底拭啼痕,明珠暗投总断魂。

  莫道阴差阳错处,从来天理最分明。

  话说万历二十八年间,扬州府江都县有个秀才姓柳名文瑾,表字怀瑜。生得眉目疏朗,仪态俊雅,虽才学不凡,却屡试不第。家中原有薄产,因连年科考耗费,渐渐消乏。其妻罗氏小字蕙娘,本是苏州织造府绣女出身,一手苏绣绝技堪称精妙。夫妻二人守着城南三进宅院,雇得老仆柳福并小婢春樱,日子倒也过得。

  这年深秋,文瑾又要赴南京乡试。临行前夜,蕙娘将新缝的青布直裰与他穿上,又从箱底取出一件物事。文瑾就着烛光看时,竟是件珍珠衫。但见:三百六十颗南海珍珠缀作北斗七星纹,银线盘出云雷勾连,月光下流转生辉,端的是件宝贝。

  蕙娘道:“此是妾身陪嫁之物,原想待相公高中时穿戴。如今盘缠短少,不如将珍珠拆下变卖,亦可助相公一二。”文瑾抚衫叹道:“此乃岳父大人当年监造御用之物,岂可轻毁?我此去若得中举,自有风光;若不中时,回来设馆授课也能度日。”夫妻二人推让半晌,终究将珍珠衫收回箱中。

  次日启程,文瑾乘船沿江西行。不料才过镇江,忽遇狂风。艄公急欲靠岸,哪知船触暗礁,霎时间樯倾楫摧。文瑾抱着一块船板挣扎半日,被浪头打到芦苇滩上。醒来时周身财物尽失,唯剩贴身银袋尚在。

  恰有徽州布商陈允良路过,救起文瑾。这陈公年过四旬,常往来苏扬之间贩运绸缎,见文瑾是个落难秀才,便邀他同行。文瑾感恩不尽,随商队陆行月余方至南京。谁知考期已过,盘缠用尽,只得暂寓陈公处做些文书活计。

  却说蕙娘在家,先是接到丈夫托人带回的口信,说因故延误考期。转眼腊尽春回,竟音信全无。这日正在窗前绣帕,忽闻叩门声急。开门见四个公差手持海捕文书,喝道:“可是柳文瑾家?有人告他交通江洋大盗,速速交出赃物!”

  原来南京刑部接到密报,说秀才柳文瑾与太湖水盗勾结,劫得徽商陈允良纹银五千两并珠宝若干。差役翻箱倒柜,果然从床下搜出镶金匕首一柄、夜明珠三颗。蕙娘惊得魂飞魄散,被公差锁拿至江都县衙。

  知县李仕清升堂问案,见蕙娘举止端庄,不似奸邪之辈,便道:“你丈夫现今何处?这些赃物从何而来?”蕙娘泣诉:“夫君自去岁秋闱离家,至今未归。床下之物妾实不知!”正审问间,忽有衙役呈上急报:镇江渔民发现一具男尸,身着青布直裰,怀揣柳文瑾名帖。

  蕙娘闻讯当场昏厥。李知县验看呈报,叹道:“既有人证物证,苦主又亡故,且将柳罗氏收监候审。”可怜蕙娘披枷带锁入了女牢,每日以泪洗面。狱中老妪见她凄楚,劝道:“娘子年轻,不如打点衙门,或能轻判。”蕙娘哭道:“家中财物尽被抄没,哪得银钱打点?”

  忽想起那珍珠衫,密托老妪传话给婢女春樱:将衫子拆卖打点。谁知春樱翻遍衣箱,竟不见衫子踪影。原来当日差役搜查时,有个姓王的衙役见财起意,暗中私藏了珍珠衫。

  这王某得了宝衫,不敢在本地变卖,径往苏州府来。寻到专收私货的“骨董刘”。刘老头拈着衫子细看半日,忽然冷笑:“这珍珠衫乃嘉靖年间苏州织造局贡品,怎到你手?莫非是钦赃?”王某吓得魂不附体,跪求道:“刘爷救命!”骨董刘沉吟道:“替你出手也罢,须折价七成。”王某只得应允。

  却说苏州城内有个致仕的京官王侍郎,家财万贯。其子王舜卿终日走马章台,最爱稀奇古玩。这日偶过骨董刘店铺,一眼相中珍珠衫,竟以八百两纹银买下。王公子回府炫耀,其母见衫大惊:“此物当年乃罗织造聘女所用,怎流落市井?”原来王夫人正是蕙娘姨母,认得此衫。

  王家立即拘来骨董刘拷问,顺藤摸瓜查到江都衙役。王侍郎勃然大怒,修书责问李知县。李仕清得知衙役私藏证物,重责王某五十大板,追回珍珠衫。又细查案卷,觉出诸多疑点:那举报人未曾露面,赃物来历不明,男尸虽着柳文瑾衣裳却面容溃烂难辨。

  正当此时,狱中传来消息:柳罗氏有了三个月身孕。按大明律,孕妇不得刑决。李知县索性申报刑部,将案件移交苏州府重审。蕙娘被押解过堂时,苏州知府李乘龙见珍珠衫,忽忆旧事——当年他任扬州通判时,曾为罗织造主持过嫁女礼仪。

  李知府细问蕙娘家世,唏嘘不已。暂将蕙娘安置在女监别院,发签捉拿涉案人证。却说那陈允良自南京返徽州,途经苏州歇脚。闻得街谈巷议,说珍珠衫案牵扯人命,心中一动:那柳秀才曾言其妻有珍珠衫,莫非就是此物?

  陈公连忙到府衙禀报,道出柳文瑾遇救始末。李知府大惊:“如此说来,柳文瑾未死?现在何处?”陈允良道:“柳秀才今在徽州舍下帮衬账务,明日即唤他来对质!”即刻差家仆飞马赴徽。

  三日後,公堂之上,柳文瑾与蕙娘重逢。夫妻抱头痛哭,方知阴错阳差竟至于此。文瑾道:“那日船难後,我所有文书尽失,只凭口说与陈公同行。因羞于落魄,未曾修书回家。”又指堂上赃物道:“这匕首是陈公赠我防身,夜明珠乃他托我鉴定的商货,暂存我处。”

  此刻真相大白:原是陈允良的商队伙计赵七见财起意,私吞货款後反诬东家与文瑾勾结。又买通无赖假报命案,暗中将赃物塞入柳家。李知府当即下令捉拿赵七,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

  案件既明,柳文瑾夫妇叩谢青天。王侍郎府送来贺仪,李知府亦赠银二十两压惊。夫妻二人暂寓苏州,文瑾以卖字为生。谁知不足半月,忽有御史上本参奏:苏州知府李乘龙受贿枉法,私放钦犯!原来那赵七竟是南京某权宦的远亲,如今反咬一口。

  锦衣卫缇骑南下,将李知府、柳文瑾并陈允良尽数锁拿。珍珠衫作为要害证物,封箱送京。蕙娘当时已临盆在即,惊惧早产,生下一子却无奶水。正当危急时,忽有尼姑上门化缘,见婴孩可怜,赠一瓷瓶:“此乃百花蜜露,可暂代乳浆。”

  却说京师三法司会审,主审官正是当年罗织造的门生。查明奏本纯属诬告,反而参倒南京的权宦。柳文瑾因祸得福,得赐贡生功名。归家时见幼儿白胖可爱,问起方知尼姑所赐蜜露神奇——每日只喂三滴,婴孩便整日不饥。

  文瑾心疑,寻至尼姑所在庵堂。老尼才道破天机:“贫尼原是嘉靖宫人,曾见珍珠衫入贡。此衫夹层藏有先天养生秘方,乃张三丰真人所传。今见君子仁义,特来相助。”遂教文瑾拆开衫领,果得羊皮卷,上书百花蜜露制法。

  文瑾依方制作,售于药铺,竟成苏州名产。不及三年,开设“柳氏药堂”十二间。适逢皇太后乳腺疾患,御医无策。柳家献上蜜露,太后饮之三日即愈。皇上大喜,钦赐“妙手回春”金匾,赦免蕙娘父亲旧罪(原罗织造因贡品失误获罪),准其返回苏州。

  这年清明,柳文瑾携妻儿扫墓。忽见路边昏倒一乞丐,救治後发现竟是当年私藏珍珠衫的衙役王某。原来他被革职後染赌,败尽家财。文瑾不计前嫌,聘为药堂门房。王某感激涕零,道出一桩隐秘:

  “当年搜查贵府时,曾见赵七与本县师爷密语。後听闻那具假尸,原是太湖溺死的乞丐,被师爷买作顶替。”文瑾报官缉拿,师爷熬刑不过,招出实情:竟是王舜卿因求购珍珠衫不得,怀恨在心,买通师爷陷害!

  案子奏报朝廷,王侍郎教子不严,革职查办。王舜卿判斩监候,秋後处决。柳家药堂却越发兴旺,蕙娘又生一女,取名珠儿。光阴荏苒,转眼珠儿及笄,许配给陈允良之子为妻。迎亲那日,珍珠衫作为嫁妆重现人间——

  但见阳光之下,三百六十颗珍珠耀目生辉,更奇异的是衫内金线隐隐显出北斗图形。宾客中有识货的老先生惊道:“此乃张真人炼丹辟邪的七星法衣,怪不得能藏仙方!”

  满堂宾客正啧啧称奇时,门外忽来一位游方道士,朗声笑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珍珠衫合该此时现世!”文瑾忙迎入上座,那道长指衫而言:

  “此衫本是真武大帝座前童子的法袍,嘉靖年间流落人间。今日物归其主——”拂尘指向婴孩襁褓中的柳家孙儿,“此子乃童子转世,将来当有仙缘。”

  众人看那婴儿,果然手持北斗七星状胎记。道士留下偈语一首,飘然而去:

  明珠蒙尘廿载余,善恶心头自分明。

  莫道造化弄人意,自有天机暗里成。

  自此柳家广行善事,珍珠衫供奉中堂,竟有夜放光华之异。後其孙十八岁中进士,却辞官修道,终成一代宗师。此是後话。

  而今有诗赞云:

  鲛泪莹莹缀作衫,几经离合与悲欢。

  劝君莫作亏心事,举头三尺有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