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画魂记-《古风故事集》

  昔有唐人云:“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此言虽善,然世间能彻悟者几何?今说一段成德年间奇事,出在汴梁城宣德门外胭脂巷。巷中有一寒士姓莫名守谦,字子虚,原系西蜀成都府人氏,祖上曾为翰林待诏。这莫生年方弱冠,生得眉目疏朗,尤擅工笔人物,笔下仕女宛若生人,然因家道中落,只得在巷口赁得半间画铺,每日卖些扇面儿、祖师爷像度日。

  这一日春寒料峭,莫生正对着一幅未竟的《嫦娥奔月图》发怔,忽闻门外铜铃响动。但见一老叟拄着筇杖进来,白发如雪,身着葛布道袍,腰系玄色丝绦,开口声若洪钟:“郎君笔下有仙气,奈何困于尘泥?”莫生慌忙作揖:“小子拙笔,不过糊口之计,怎当得仙字?”老叟笑而不答,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帛:“老朽欲求一幅《群仙赴会图》,润笔纹银百两,先付半数。”莫生惊得倒退半步——这等价钱便是王府画师也难得,何况自己这陋巷小店?

  老叟似看透他心思,又道:“只需依我三事:一不用金粉,二不施朱砂,三须在月圆之夜于金明池畔作画。”言毕置下银锭飘然而去。莫生追出门外,但见长街空寂,唯余暮色苍茫,手中银锭触手生温,方知不是梦境。

  自此莫生闭门谢客,专意描摹。说也奇怪,素日画人物总要反复修改,此番竟如有神助,笔尖流转处,诸仙形态宛然欲活。至第十四夜月满如盘,莫生携画具至金明池北岸小亭。方铺开绢帛,忽闻环佩叮咚,异香袭人,池面升起十数盏碧纱灯,隐约有仙乐自水底传来。正惊疑间,手中画笔忽自行飞起,凌空点染丹青,但见绢上众仙衣带飘举,眸中含笑,竟似要破绢而出。

  倏尔狂风大作,池中跃起一尾金鲤正落在画绢之上,鱼尾扫过处,为首的女仙眼角忽添了一颗朱砂痣。莫生急取笔修补,却听得一声叹息:“痴儿,此乃天机点化,何故强违?”抬头见那老叟立于月下,袖中飞出一道金光将画卷收去:“三日后来大相国寺后园取画。”语罢人与金光俱杳。

  莫生恍恍惚惚归家,次日便觉神魂不定。第三日清晨,忽有宫使叩门,言及太后梦中得九天玄女示现,眼角有朱砂痣一点,恰与莫生昨日所画相符。当下宣召入宫,敕令绘制《玄女赐福图》。莫生战栗不敢言,唯唯领命。及至大相国寺,果见老叟于银杏树下相候,授以新绘的玄女像,眼角朱砂灼灼如生。

  莫生持画入宫,太后见之泣下,称与梦中所见毫厘不差。当下赐金百镒,授翰林图画院待诏。一时莫生名动京华,王公贵胄求画者络绎不绝。然其每作画必闭户焚香,外人但见其进出宫廷,俨然新贵气象。

  却说当朝宰相韩琦有侄女名唤瑶章,年方二八,工诗词,善音律,尤爱书画。闻得莫生盛名,暗遣侍女以家藏吴道子真迹求题跋。莫生展卷,见《天王送子图》笔力雄健,忽生感应,提笔续写一段云气缭绕,中隐一天女抱琵琶半遮面。侍女携归,瑶章观之惊叹:“此非画技,实通灵也!”自此常以书画为由,与莫生诗文唱和。

  逾月余,值端阳佳节,瑶章随叔母入大相国寺进香。于偏殿廊下偶遇莫生正在临摹壁画,四目相对时,檐角铜铃骤响,一阵风来将小姐帷帽吹落。莫生疾步拾起,见女子云鬓花颜,眸似秋水,不觉痴立。侍女嗔道:“呆画师,此乃相府千金!”瑶章却抿嘴一笑,自袖中落下一方鲛绡帕,上绣双蝶穿花。待主仆去远,莫生拾起帕子,但闻冷香袭人,角上缀着小小珊瑚珠子。

  当夜莫生对灯凝思,取碧玉纸绘就《天女拈花图》,将鲛绡帕上的双蝶隐于云纹之中。次日托牙婆送入相府,瑶章得画会意,暗叹画师心思机巧。自此两人借牙婆传递诗画,情愫日深。然韩相公已将侄女许配给参知政事之子,婚期定在来年三月。

  莫生闻讯如遭雷击,竟一病不起。昏沉中见那老叟入梦而来:“郎君欲遂鸾凤愿,须求丹青通幽冥。城南乱葬岗有古墓碑刻‘唐故女道士柳真人墓’,拓其纹样覆于画上,自有奇验。”言罢掷下一枚古铜镜而去。莫生惊醒,见枕边果有铜镜一面,背刻八卦纹样。

  是夜风雨大作,莫生冒雨至城南,果见残碑半埋土中。拓得碑上蟠螭纹归来,依梦中所言将纹样摹于新绘的《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之中。画方成,忽闻叩门声急,开扉见瑶章浑身湿透立于雨中,泣道:“妾闻君病重,窃逃出府...”话音未落,街巷传来马蹄声,竟是相府家丁追至。

  情急之下莫生展画覆于二人身上,但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竟身处华堂之上。四周烛火通明,笙歌聒耳,满座宾客皆唐衣冠饰,案上玉盘珍馐琳琅。屏风后转出一位虬髯官员拱手笑道:“今夕良宴,得遇佳人才子,真乃天作之合也!”莫生惊觉此景与所绘《夜宴图》一般无二,方知已入画中幻境。

  忽闻鸡鸣破晓,画中世界骤然消散。二人仍处画室,然窗外日上三竿,相府家丁早已无踪。原来画中一夜,世上不过弹指光阴。瑶章见莫生画艺通神,决意委身相从。二人简单拜了天地,将画铺后室作了洞房。

  谁知三日后的深夜,忽有开封府差役破门而入,以拐带相府千金之名锁拿莫生。公堂之上,韩相公怒不可遏,命杖责一百。危难之际,忽有内侍持太后手谕至,言莫生乃宫廷画师,其罪当由圣裁。原来太后近日又得玄女托梦,称莫生有助社稷之功。

  莫生虽得免死罪,仍被革去待诏之职,发配沙门岛监军司为画工。临行前,瑶章剪下一缕青丝系于铜镜:“君且忍耐,妾必求叔父周全。”莫生惨笑:“一入沙门岛,岂有生还理?”遂将铜镜掰作两半,各执其半而别。

  却说沙门岛远在登州外海,囚徒多瘐死。莫生至营中,终日绘边防图册。这日正在描摹海疆舆图,忽见半片铜镜闪烁,镜中显出一幅奇异海图,标有红色航路通向某岛。监军使恰经过看见,惊问:“此非前朝徐福求仙航线耶?”原来这监军使乃宗室子弟,素好方术,见此异象遂对莫生礼敬有加。

  是夜飓风袭岛,莫生于梦中又见老叟:“明日东南礁群间有海市现,郎君可绘其景,中有生机。”次日果见海上楼阁连绵,莫生急取纸笔写生。画成时,忽有海鸥衔走画纸飞向东南。监军使忙遣舟追随,竟发现一条隐藏航道,可避飓风直抵登州。

  监军使以此功擢升枢密院副使,莫生亦得赦免归京。然返京方知瑶章已被强嫁参政之子,三日后即完婚。莫生悲愤交加,于婚宴当日闯席,掷还半片铜镜。新娘子见状昏厥,喜堂大乱。韩相公大怒,欲以妖术惑众之罪将莫生下狱。

  正当纷乱之际,忽闻空中仙乐嘹亮,那老驾鹤而降,袖中飞出当年《群仙赴会图》。画轴展处,满堂宾客皆定身不动,唯瑶章款款起身,与莫生携手入画。但见画中众仙笑颜相迎,天门洞开,二人衣袂飘飘直升九霄。

  鹤发老叟对韩相公笑道:“老夫乃唐时画圣吴道子,感念莫生承我画脉真传,特来点化。今二人已登画境仙班,相公不必挂怀。”言罢挥笔当空画就金桥一座,携画卷步虚而去。满堂宾客霎时复苏,但见半片铜镜化作碧玉蝴蝶,双双飞向东南。

  此后汴京盛传“画师通灵娶仙眷”的奇闻。有人见金明池月夜常有一双人影泛舟作画,近看却杳然无踪。韩相公府中那幅《天女拈花图》竟自行变化,图中天女眼角添了朱砂痣,怀中琵琶化作半片铜镜。至于沙门岛监军司,则多了条“画师航道”,渔人每遇风浪皆望空祝祷:“莫待诏显灵”,辄能化险为夷。

  忽一日,大相国寺藏经阁顶现七彩霞光,僧众登视之,见得巨幅绢画《瑶台双仙图》,其中男女仪态俨然莫生与瑶章,四周祥云缭绕,百仙来贺。画角题跋小楷:“情之所钟,自在造化;丹青妙手,终证大道。”下钤朱印“守谦子虚”。住持高僧叹曰:“此乃以画入圣之境也!”遂筑精庐护之,竟成汴京新胜。香客往来如织,多有祈求姻缘者,莫不灵验。后人有诗证云:

  笔底烟霞通幽冥,镜中鸾凤证前因。

  丹青莫叹知音少,自古情痴能通神。

  然世人所不知者,那吴道子点化莫生之时,曾留偈语曰:“画皮画骨难画心,绘形绘影易绘真。待到情天补阙日,方知笔墨即金丹。”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再说那半片铜镜下落。三十年后,有扶桑遣唐使至汴京,于相国寺市集购得古铜镜半面,携归东瀛。途经舟山遇飓风,船毁之际铜镜突放光华,现出莫生瑶章并肩而立,风暴顿息。使船漂至纪伊半岛,使者遂建“双镜神社”供奉此物。时有倭女夜梦铜镜化为明月,月中走出戴朱砂痣的天女,授以绘画技法,自此东瀛始有“浮世绘”流派。此系海外余波,亦见情缘跨越沧海之奇。

  今人观画,但知赏其形色,焉知每一幅传世丹青背后,或有痴魂萦绕?昔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此非独画理,亦情之至境也。正如莫生瑶章,身入画境非为避世,实因真情所至,金石为开,乃得丹青作渡,笔墨为舟,终成一段千古奇缘。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