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珠还合浦其二-《古风故事集》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河间府有个秀才姓冯名渊,表字子澄。这冯生年方二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更兼胸藏锦绣,腹隐珠玑,端的是个才貌双全的俊雅人物。只可惜时运未至,屡试不第,家中又遭回禄之灾,父母双双亡故,只剩得他孤身一人,守着三间破屋、半亩薄田度日。那些势利亲戚见他穷了,便如见着蛇蝎一般,远远躲开,再不来往。冯生倒也硬气,既不求告,也不埋怨,每日里只是闭门读书,指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重振门楣。

  这一日,正值暮春天气,冯生见窗外桃李争妍,莺啼燕语,忽然想起城外慈恩寺牡丹正盛,便欲去赏玩散心。他换上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直裰,锁了柴门,悠悠荡荡望城西而来。这慈恩寺乃本朝太宗皇帝敕建,殿宇巍峨,宝塔耸立,更有那曲径回廊,花木扶疏,是河间府第一等名胜去处。冯生进了山门,绕过天王殿,迤逦行至牡丹圃前,但见姚黄魏紫,赵粉欧碧,千姿百态,灿若云霞。游人士女,穿红着绿,往来如织,好不热闹。

  冯生正看得入神,忽听得身后有人娇声唤道:“小姐仔细,这石子路滑。”回头一看,不觉呆住了。只见两个女子袅袅婷婷走来,前面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月白绫袄,系着水绿罗裙,乌云堆鬓,杏脸桃腮,眉似远山含翠,目如秋水凝波,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后面跟着个青衣小鬟,方才说话的便是她。那小姐见冯生目不转睛看她,不觉粉面微红,侧身避过,自去观赏一株墨色牡丹。冯生魂灵儿都飞了,心中暗道:“我冯子澄活了二十年,何曾见过这般天仙似的人物!”想要上前搭话,又恐唐突佳人,只得远远站着,偷眼观瞧。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吹过,将那小姐手中一方鲛绡帕子刮起,飘飘荡荡,正落在冯生脚边。冯生忙拾起看时,见帕子四角绣着缠枝莲花,中间用金线绣着“珠还”二字,幽香扑鼻。他心中一动,暗道:“这莫非是天赐良机?”便整了整衣冠,上前深深一揖,道:“小娘子遗落此帕,小生拾得,特来奉还。”那小姐见是方才那书生,脸上更红,低声道:“多谢相公。”示意小鬟接过。小鬟却抿嘴一笑,道:“我家小姐这帕子名贵得很,相公既拾得了,何不物归原主?”冯生会意,双手捧着帕子,恭恭敬敬递到小姐面前。小姐伸出纤纤玉手来接,不提防指尖相触,两人俱是一颤,慌忙缩手,那帕子又落在地上。小鬟“噗嗤”笑出声来,拾起帕子道:“小姐,这相公倒是个诚实的。”小姐嗔她一眼,对冯生福了一福,低声道:“奴家姓柳,小字珠娘,家住城内莲花巷。多谢相公拾帕之德。”说罢,携了小鬟匆匆而去。

  冯生望着她背影消失在花丛深处,恍恍惚惚,如醉如痴。回得家来,茶饭不思,眼前梦里尽是那柳小姐的情影。过了几日,实在按捺不住,便到莲花巷打听。原来这柳家却是本地富户,主人柳员外早年做过一任知县,如今致仕在家。柳小姐是他独生女儿,爱如珍宝,寻常不肯轻易见人。冯生心想:“我这般寒酸,如何配得上她?除非挣得功名,方有指望。”自此越发刻苦读书。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年秋天,冯生正要赴京应试,忽然染了一场伤寒,病势沉重,躺在床上半月不起。眼看考期将近,心中焦急,偏又无人照料,连煎汤熬药也须自己挣扎起来。这一日昏昏沉沉,听得有人叩门,勉强起身开了,却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药箱,自称姓孙,是个游方郎中,路过此地,见宅中有病气,特来诊治。冯生将信将疑,请入屋内。孙老者诊了脉,道:“相公是积劳成疾,又感风寒,幸而遇见老朽,不然恐成痨症。”取出银针,在冯生背上扎了几针,又留下一剂药方,分文不取,飘然而去。冯生依方服药,不出三日,竟痊愈了,只是考期已误,唯有叹息而已。

  转眼冬去春来,冯生因坐吃山空,家中越发窘迫。这一日,米缸见底,只得将父亲遗下一方端砚拿出,想到当铺换些钱米。那当铺朝奉拿起砚台,反复看了,冷笑道:“这破砚也值当?给你五百文罢。”冯生道:“这是上好的端溪老坑石,先父当年十两银子买的。”朝奉撇嘴道:“爱当不当。”正争执间,忽听有人道:“这砚台可否借我一观?”冯生回头,见是个中年文士,头戴方巾,身穿蓝绸直裰,气度不凡,便将砚台递过。那文士仔细看了一回,叹道:“好一方紫玉生光!可惜明珠暗投。”问冯生:“足下要当多少?”冯生道:“急需五两银子度日。”文士道:“我出十两,卖与我如何?”冯生大喜过望,当即立了契。那文士又问冯生姓名家世,听说是个秀才,愈加敬重,道:“在下姓李,在城东开着一家学馆,正缺一位先生。冯兄若不嫌弃,可来坐馆,每年束修三十两,如何?”这真是雪中送炭,冯生哪有不肯的?次日便到李学馆教书去了。

  却说这李馆主有个妹妹,年方十八,名唤玉娥,生得虽不如柳珠娘绝色,却也端庄秀丽,知书达理。她见哥哥请来的先生一表人才,谈吐风雅,不由动了爱慕之心,时常做些针线鞋袜送来。李馆主看出妹子心意,便对冯生道:“舍妹颇识几个字,欲拜先生为师,学习诗词,不知尊意如何?”冯生推辞不得,只得应允。这玉娥聪明伶俐,一点即透,不过数月,便能与冯生唱和往来。冯生见她情意殷殷,心中也自感动,只是念念不忘柳小姐,未免有些犹豫。

  这一日清明,冯生告假回乡扫墓。事毕,信步走到慈恩寺,旧地重游,想起去年在此遇见柳小姐情景,不觉怅然。正在出神,忽见那青衣小鬟从殿后转出,见了冯生,惊喜道:“原来是冯相公!我家小姐常念叨你呢。”冯生忙问:“小姐安否?”小鬟道:“小姐自那日回来,也似失了魂一般,茶饭不思。前日老爷要将她许配给城北张员外家公子,那是个纨绔子弟,小姐抵死不从,如今被关在绣楼里,好不可怜!”冯生听了,心如刀割,道:“小生贫寒,无力聘娶,如之奈何?”小鬟道:“相公若真有心,后日十五,老爷夫人要去西山进香,家中无人,你可夜半到后花园外墙下,有一株老槐树为记,我设法引小姐出来一见。”冯生连连答应。

  到了十五日晚,冯生依言来到柳家后园。果然见一株大槐树,枝繁叶茂,越过墙头。他爬上树,往里一张,但见楼阁参差,花影婆娑,东南角一座小楼亮着灯火。等不多时,见小鬟提灯引着柳小姐出来,走到墙下。月光之下,柳小姐玉容清减,泪光点点,更添娇媚。冯生低唤:“小姐!”柳小姐抬头见是他,悲喜交集,道:“相公果然守信。”冯生道:“小生自见小姐,寝食难忘,只恨家贫无缘。”柳小姐道:“奴家岂是嫌贫爱富之人?只要相公不负心,我自有道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与冯生:“这里有明珠一颗,是我周岁时所佩,价值百金。相公拿去变卖,作为聘礼,央媒人来提亲。父亲若嫌贫,我宁死不嫁他人。”冯生接过,感极而泣。二人正在缠绵,忽听园中有人声,慌忙分别。

  冯生得了明珠,如获至宝,心想:“这明珠价值不菲,若贸然出手,恐惹人疑。”想起李馆主见多识广,便去商议。李馆主看了明珠,大惊道:“此乃合浦夜光珠,世间罕有!冯兄从何得来?”冯生支吾不言。李馆主沉吟道:“此物非寻常人家能有,冯兄莫要惹祸上身。不如暂存我处,待寻得识货主顾,慢慢发卖。”冯生感激不尽。

  谁知隔墙有耳。这番话被学馆中一个帮闲的贾二听去。这贾二平日游手好闲,专一打探人家隐私,搬弄是非。他听得冯生有宝珠,便起了歹意,暗中跟踪冯生,探得他与柳小姐私会之事,竟到柳员外处告密。柳员外大怒,将珠娘严加看管,又派人查访冯生底细。那李馆主听得风声,忙告知冯生。冯生惊得目瞪口呆。李馆主道:“事已至此,唯有快刀斩乱麻。我认得府尊大人,明日便去说合,替兄台提亲,或可挽回。”冯生拜谢不已。

  岂料祸不单行。当夜三更,冯生家中忽然闯入几个蒙面大汉,将他捆翻在地,搜检一遍,未得珠宝,便将他积攒的十数两束修银子抢去。冯生挣扎呼救,被为首一人当心一脚,踢得昏死过去。及至醒来,已是次日午时,只见屋中狼藉,钱财一空。正悲愤间,李馆主匆匆赶来,顿足道:“坏了!坏了!不知哪个天杀的将兄台与柳小姐之事传得满城风雨,又说兄台窃了柳家传世宝珠。柳员外已告到官府,差人即刻要来拿你!”冯生吓得面如土色。李馆主取出二十两银子,道:“兄台速速逃往他乡避祸,待风头过了,再作计较。”冯生含泪谢了,仓皇出城。

  一路晓行夜宿,不一日来到汴州地界。盘缠用尽,只得在街头卖字为生。这日,有个老苍头见他字好,请到家中抄写经文。主人是个老寡妇,夫家姓陈,只有一个儿子,在外经商。陈婆见冯生举止端雅,便留他长住,管吃管住,每月另给二两银子。冯生暗自庆幸,权且安身。

  谁知不到一月,陈家祸事临门。原来陈婆之子在外贩卖私盐,事发被捕,下在死牢。陈家变卖家产打点,仍不能救。陈婆哭得死去活来。冯生想起孙老者曾言,他有个师弟在汴州做刑名师爷,或许能帮上忙。便依言去寻,果然找着。那师爷姓周,听了原委,道:“盐案重大,本难开脱。但看你故人面上,指条明路:新来的巡盐御史林大人,最喜风雅,幕中正缺文书。足下若肯去投,求得他一句话,或可转圜。”冯生为报陈婆之恩,便去求见林御史。林御史试他文才,十分赏识,留在幕中。冯生伺机进言,林御史果然从轻发落,将陈子改判流刑。陈婆感激不尽,定要认冯生为义子。

  冯生在林御史衙中半年,深得信任。这一日,随御史出巡河间府。旧地重游,感慨万千。他抽空悄悄去探柳家,却见宅院荒芜,蛛网纵横,一问邻舍,才知柳员外因一桩官司破家,夫妇双双气死,小姐下落不明。冯生闻此噩耗,肝肠寸断,哭倒在地。

  原来那日冯生逃走后,柳员外逼女改嫁。珠娘性情刚烈,深夜悬梁自尽,幸得小鬟发现救下。柳员外又惊又怒,将她锁在房中。不料半月后,有仇家翻出旧案,告他贪赃枉法。官府抄没家产,柳员外一病身亡。柳夫人投井自尽。珠娘被官卖为奴,幸得李馆主兄妹闻讯,凑钱赎出,藏在乡间。这些情节,冯生如何得知?

  冯生悲恸之余,辞了林御史,发愿要寻访珠娘下落。他想起李馆主或知内情,便回河间府寻访。到得学馆,只见门户紧闭,问左右邻居,说李馆主携妹搬往乡下已久。冯生依言去寻,奔波数日,全无消息。这一日傍晚,错过宿头,见山脚下有座荒庙,只得进去栖身。庙中供着马头娘娘,神像剥落,香火断绝。冯生又饥又乏,拜祷道:“若娘娘保佑弟子寻得珠娘,定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祷毕,和衣卧在神座下。

  朦胧间,忽见一女子翩然而入,却是柳珠娘,悲泣道:“相公好狠心!害得奴家好苦!”冯生忙扯住她衣袖,道:“小姐莫走!”猛然惊醒,手中却扯着一幅破幔帐。正怅然间,听得庙外马蹄声响,有人道:“这庙可歇马。”进来两个军汉,押着几辆囚车。冯生借火光一看,惊得几乎叫出声来——最后一辆囚车中囚的竟是李馆主!冯生待军汉睡熟,悄悄摸到车边,低唤:“李兄!”李馆主睁眼见是他,流泪道:“冯兄,我冤沉海底!”原来本地有个豪绅欲强买他家祖坟地,不从,便诬他通匪。冯生道:“兄台放心,我必救你。”问起珠娘,李馆主道:“舍妹与她同在乡间,明日官军必去搜捕,速去报信!”说了一个地址。

  冯生不敢耽搁,连夜赶路。天亮时分,找到那处村庄,只见官兵已围住一所宅院。冯生情急智生,大喊:“巡按大人有令,不得骚扰百姓!”官兵一愣,他趁机冲入宅中,见玉娥与一女子相拥发抖,那女子不是珠娘是谁?三人相见,抱头痛哭。冯生道:“外有重兵,如何是好?”珠娘道:“后园有口枯井,可藏身。”三人刚下井,官兵已破门而入,搜了一遍,不见人影,悻悻而去。

  冯生等人在井底躲到夜深,方才爬出。计议已定,冯生道:“我今有巡盐御史书信,可直入京城告御状。”便带着二女北上。不料行至黄河渡口,遇着大雨,山洪暴发,冲散行人。冯生与二女失散,急得沿河寻找,见一女子抱浮木漂下,忙跳下水救起,却是玉娥。玉娥哭道:“珠娘姐姐被水冲走了!”冯生眼前一黑,几乎晕倒。

  二人沿河寻觅数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玉娥劝道:“姐姐吉人天相,或遇救未可知。兄长冤狱要紧。”冯生只得先赴京城。到得长安,持林御史书信投在一位御史门下。那御史查明冤情,奏明圣上,不仅开释李馆主,还将豪绅治罪。李馆主死里逃生,对冯生感恩戴德。

  冯生虽救得李馆主,却失却珠娘,终日郁郁。李馆主道:“舍妹玉娥,对兄台一往情深,若不嫌弃,愿结秦晋。”冯生感玉娥患难相随之情,又见李馆主恳切,便应允了。择吉成亲之日,宾客盈门。忽然门上报说,有故人送贺礼来。冯生出去迎接,却见一辆香车停下,车中走出一位丽人,笑吟吟道:“冯相公,新人如玉,可还记得旧人珠泪么?”冯生定睛一看,竟是柳珠娘!惊得倒退两步,道:“你、你是人是鬼?”珠娘笑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原来那日她被洪水冲走,恰遇孙老者驾舟经过救起。孙老者实乃异人,算出冯生今日成亲,特送珠娘来会。

  冯生悲喜交集,忙请入内堂。珠娘见玉娥,执手道:“妹妹替我陪伴相公,深感大德。我今虽在,岂敢争宠?愿共侍君子。”玉娥亦爱珠娘温婉,欣然应允。李馆主大喜,即命重摆喜宴,双喜临门。次日,冯生往谢孙老者,已不知所踪。

  后来冯生连科及第,官至太守。为报马头娘娘庇佑之恩,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因感人生际遇奇巧,将此事写成《珠还合浦记》流传于世。这正是:

  姻缘簿上姓名标,方信蓝桥有路通。

  明珠不弃贫贱士,双姝共效英皇风。

  莫道造化常弄人,至诚感格天亦动。

  请看冯生奇遇记,方信人生际遇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