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青衫洗冤录-《古风故事集》

  话说大宋政和年间,江南西路有个浮梁县,盛产瓷器。这日正值腊月二十三,天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城南瓷器铺少东家陈明远站在自家铺子前,眼见着鹅毛大雪簌簌落下,把青石板路铺成白茫茫一片。他正要吩咐伙计提早打烊,忽见街角转出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那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缀,虽已破旧却浆洗得干净。待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县学里教书的周文渊先生。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怀中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裹,那包裹鼓鼓囊囊,倒像塞着几册书籍。

  “周先生!”陈明远忙掀帘迎出去,“这样大雪天,怎的连把油伞都不带?”

  周文渊抬起浑浊的双眼,勉强扯出个笑:“原是陈公子...今日学馆放年假,我正要回...”话未说完,整个人竟直挺挺向前栽去。陈明远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浑身滚烫,分明是染了风寒。

  “快搭把手!”陈明远招呼伙计将人扶进内室,又命人去请郎中。周文渊躺在榻上仍死死抱着那包裹,嘴里喃喃道:“此物...此物关乎性命...”

  郎中来看过,说是积劳成疾又染风寒,开了几副药。陈明远亲自煎了药喂他服下,周文渊这才沉沉睡去。直到掌灯时分,他忽然惊醒,见陈明远守在榻前,眼中泪光闪烁:“陈公子,老夫...老夫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陈明远正要宽慰,却见周文渊颤巍巍打开那蓝布包裹,里面竟是三本厚厚的账册并一封书信。“这是县丞赵德芳贪墨修堤银两的实证!”周文渊压低声音,“上月我县发洪水,溃堤处淹了七个村落,可朝廷拨下的五万两修堤银子,实际用到堤上的不足八千两!”

  陈明远听得心惊肉跳。那赵德芳是当朝太师蔡京的门生,在浮梁县经营多年,可谓一手遮天。前几日确有几个村民来县衙喊冤,却被衙役乱棍打走。

  周文渊咳嗽几声,继续道:“我侄儿在赵德芳府中做账房,偶然抄录了这些。三日前他失足落井身亡,我疑心是...”话未说完,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陈明远猛地上前推开窗,只见雪地上几行脚印迅速远去。

  “他们找来了!”周文渊面色大变,“这账册万不可落在他们手中!老夫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只求陈公子将此物交给...”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瞪大双眼,手指死死抓住陈明远衣袖,喉中咯咯作响,竟再说不出话来。

  陈明远急忙唤他,却见周文渊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便没了气息。正慌乱间,铺门被人踹开,十余名持刀衙役涌了进来,为首的总捕头雷横冷笑道:“陈公子,有人告发你铺中私藏朝廷钦犯!”

  不待陈明远分辩,衙役已从周文渊怀中搜出账册。雷横翻看几页,脸色骤变:“果然是县衙失窃的机密文书!陈明远,你勾结周文渊盗窃官文,该当何罪?”

  陈明远如坠冰窟,心知这是栽赃陷害。两个衙役上前拿他,他正要挣扎,后颈忽遭重击,顿时昏死过去。

  待他醒来,已身在阴暗牢房。只听隔壁有个苍老声音道:“这后生犯了何事?竟被关进死囚牢。”另一个声音嗤笑:“得罪了赵县丞,还能有好?”

  正说话间,牢门打开,狱卒扔进个血肉模糊的人。陈明远凑近一看,竟是常来自家铺子送瓷土的张老五。“张叔!你这是...”

  张老五气若游丝:“今早赵德芳带人强征咱们村的河堤捐,我争辩几句,便被打成这样...”他忽然抓住陈明远的手,“陈公子,我活不成了,求你件事。我女儿青娥如今孤身一人,你若能出去,千万照看她...”说着从怀中摸出个瓷娃娃塞给陈明远,“这是信物...”

  当夜,张老五伤重身亡。陈明远握着那个瓷娃娃,只觉五内俱焚。三日后的深夜,他正昏睡间,忽被泼醒。雷横带着几个蒙面人将他提出牢房,径直押到城外乱葬岗。

  “陈公子,莫怪兄弟心狠。”雷横举刀欲劈,忽听破空之声袭来,一支羽箭正中他右臂。但见十余个黑衣蒙面人从林中杀出,与衙役战作一团。混乱中,有人拉起陈明远便跑:“公子快随我来!”

  二人一路奔至河边,上了条小舟。那人摘下面巾,竟是自家铺子里的伙计顺子。“你怎么...”陈明远惊疑不定。顺子撑篙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是明教中人。那赵德芳贪墨修堤银两,致使教中多位弟兄家破人亡,我们早欲除之而后快。”

  小舟行至下游,顺子将陈明远安置在一处渔家。这户人家只有个瞎眼婆婆与孙女相依为命。次日清晨,陈明远被一阵歌声惊醒,推窗望去,但见个青衣少女在河边洗衣,侧脸竟与瓷娃娃有七分相似。

  “姑娘可是叫青娥?”陈明远试探问道。少女猛地回头,警惕地打量他:“公子怎知我名字?”陈明远取出瓷娃娃,青娥顿时泪如雨下:“我爹爹他...”

  正说话间,村外忽然马蹄声大作。顺子急匆匆跑来:“赵德芳得知公子未死,正带人搜查各村!”瞎眼婆婆颤巍巍站起:“快,带陈公子去后山窑洞躲躲!”

  青娥引着陈明远钻进后山一个废弃瓷窑。这窑洞曲折幽深,深处竟别有洞天。二人刚藏好,便听外面人声嘈杂。赵德芳的声音清晰传来:“给我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忽然,青娥扯了扯陈明远衣袖,指向窑壁某处。陈明远凑近细看,只见砖缝间隐约透出光亮。他轻轻推动几块松动的砖石,竟露出个尺许见方的洞口。爬进去一看,里面是个宽敞密室,堆着数十口木箱。打开其中一口,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睁不开眼。箱盖上赫然烙着“官银”二字!

  “这必是赵德芳藏匿的赃银!”陈明远又翻开其他箱子,除了白银,还有黄金、珠宝,最底下那口箱子竟装着往来书信。他随手拆开一封,竟是蔡京之子蔡攸写给赵德芳的密信,提及要将修堤银两转做“花石纲”进献之用。

  突然,窑外传来打斗声。二人急忙钻出密室,只见顺子浑身是血倒在窑口:“快走...他们有弓箭手...”话音未落,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正中顺子心口。

  陈明远与青娥被迫退向窑洞深处。这瓷窑依山而建,深处竟有条暗河。二人不及多想,纵身跳入河中。冰冷河水刺骨,陈明远死死抓住青娥的手,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亮光,河水将二人冲到一个山洞中。

  这山洞颇为奇特,洞壁布满荧光苔藓,映得洞内如梦似幻。青娥忽然指着洞壁:“公子你看!”陈明远凑近细看,苔藓下竟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仔细辨认,乃是前朝某位被贬官员所留,记载着当地官场贪腐的种种黑幕。

  “天不亡我!”陈明远大喜,“有这些证据,何愁扳不倒赵德芳!”他在洞中继续翻找,又在一个石匣中发现本笔记,竟是周文渊手书,详细记录了他暗中查访赵德芳罪证的经过。

  原来周文渊早在三年前就开始搜集证据,那日他去瓷器铺,本是要将证据托付给陈明远之父陈员外。谁知陈员外去外地进货未归,这才阴差阳错遇到了陈明远。

  二人沿着山洞前行,竟走到邻县地界。陈明远想起此间有他父亲故交王御史致仕隐居,便带着青娥前去投奔。王御史看了他们带来的证据,勃然大怒:“好个赵德芳,竟敢如此无法无天!”当即修书数封,让家仆分送京城故旧。

  不料三日后,王御史宅邸半夜起火。幸亏陈明远警醒,拉着青娥与王御史从后门逃出。回头看时,整座宅院已陷于火海,隐约可见几个黑影在火光中闪动。

  “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王御史捶胸顿足。陈明远沉吟片刻:“为今之计,只有上京告御状!”三人简单易容后,混入一队商旅前往汴京。

  这一路危机四伏,先后遭遇三波刺客。最险的一次在长江渡口,两个船夫突然发难,幸得青娥机警,早看出他们手上老茧是常年握刀所致。打斗中,一个船夫临死前嘶喊:“赵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历尽千辛万苦抵达汴京,陈明远却得知个噩耗:父亲陈员外为寻他下落,被赵德芳诬陷通匪,现已关入大牢!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陈明远险些站立不住。

  王御史沉吟道:“如今蔡京势大,寻常渠道怕是告不倒他。不过...”他压低声音,“我听闻官家最近微服私访,常去大相国寺听经。”

  次日,陈明远与青娥扮作香客来到大相国寺。守到申时,果见几个便装大汉护着个中年文人进来。那人生得面如冠玉,气度不凡,虽穿着寻常儒衫,却难掩贵气。

  趁那人在菩提树下歇息,陈明远猛地冲出,高举状纸跪地喊冤:“江南西路浮梁县草民陈明远,状告县丞赵德芳贪墨修堤银两、草菅人命!”护卫刚要拿他,却被中年人挥手制止。他仔细看了状纸与证据,面色渐渐凝重。

  三日后,一队禁军突然包围浮梁县衙。赵德芳被革职查办,从他府中搜出的财物竟价值百万两白银。消息传出,浮梁县百姓欢呼雀跃,被淹七村的幸存者更是跪在衙前痛哭失声。

  陈明远从大牢接出父亲,父子抱头痛哭。陈员外老泪纵横:“我儿受苦了!”这时青娥却收到噩耗,她祖母在躲避追捕时染病身亡。陈明远见她悲痛欲绝,轻轻握住她的手:“从今往后,陈家就是你的家。”

  案情上报朝廷,赵德芳被判斩立决,其后台蔡京也受牵连被罚俸降职。这日陈家大摆宴席庆贺,席间却来了个不速之客——邻县富商孙百万。此人素与陈家不和,今日却笑脸盈盈送来厚礼。

  宴罢,孙百万私下对陈明远道:“贤侄可知赵德芳为何非要置你于死地?”见陈明远疑惑,他压低声音,“你陈家祖宅下,藏着前朝宝藏的线索!”说完便告辞离去。

  陈明远将信将疑,与父亲说起此事。陈员外神色大变:“莫非与那个传说有关?”他带陈明远来到祠堂,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绢画。展开来看,竟是幅精细的山水图,标注着许多古怪符号。

  “这是我陈家祖上所得,传闻与黄巢宝藏有关。”陈员外叹道,“因怕招来灾祸,历代只传家主。如今看来,赵德芳怕是得知了这个消息。”

  正说着,老管家慌张来报:青娥姑娘不见了!只在房中留了张字条:“欲救青娥,独带宝图至城西土地庙。”

  陈明远抓起宝图就要出门,陈员外急忙拦住:“这分明是陷阱!”陈明远坚定道:“青娥为我出生入死,我绝不能负她!”

  土地庙中,孙百万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早已等候多时。青娥被绑在柱上,口中塞着布团。“贤侄果然重情重义。”孙百万笑道,“交出宝图,我保你们安然无恙。”

  陈明远正要交出宝图,忽见青娥拼命摇头。他心念电转,冷笑道:“孙老板,你与赵德芳勾结多年,真当我不知?”孙百万脸色骤变:“既如此,休怪我无情!”说罢挥手令手下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庙门外涌入大批官兵,为首的竟是新任县丞。原来陈明远早料到孙百万有诈,来时便让顺子的明教弟兄去报了官。孙百万见状欲逃,被官兵团团围住。

  青娥得救后,扑在陈明远怀中痛哭。新任县丞笑道:“本官奉命清查赵德芳余党,孙百万,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尘埃落定后,陈明远与青娥终成眷属。大婚当日,他将那幅宝图当众焚毁:“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金银财宝。”窗外明月皎洁,照得人间一片清明。自此浮梁县政通人和,陈家瓷器生意愈发兴隆,这段洗冤传奇也被编成话本,在江南各地广为流传。

  这正是:青衫不畏权贵恶,洗尽沉冤见月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