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寒江残魄录-《古风故事集》

  江面浮起那具尸首时,腊月的雪正下得紧。碎冰撞着渡口朽木,一声声像是催命符。老船公撑着篙的手直颤,浑浊的眼珠盯着水里那团猩红看——死人喉头三枚银针排成个三角,在暮色里泛着青芒。

  又、又是三阴戮魂针...老汉话音未落,岸上马蹄已踏碎薄冰。玄衣卫的缇骑勒住马,雪沫子溅上悬着铜铃的鞍鞯。为首的总旗俯身验尸,腰牌在风里叮当响:金陵薛家的小公子,这月第三个了。

  消息传进醉仙楼时,我正给说书先生递热毛巾。他枯瘦的手指攥住我腕子:去,把檐下那对白玉铃取来。窗外忽有破空声,三支连珠箭钉入桐木窗框,尾羽系着黑绸,正是传闻里幽冥教的索命帖。

  说书先生嗤笑,白玉铃在掌心碎成齑粉。我这才看见他虎口旧疤竟是个焚灭的字——二十年前被屠尽的潇湘剑门,唯一逃出生天的少主印记。

  师父?我递过祖传的残剑。剑柄缠着褪色红绸,娘临终前说这是打开《寒江帖》的钥匙。说书先生却不接,反手将桌案劈成两半。夹层里滚出枚玄铁令,正面雕着江心孤岛,背面是七枚星斗。

  幽冥教要的不是命,是三十年前沉在寒江底的秘密。他咳着血笑,当年我们七人歃血为盟,把《寒江帖》拆成三份。薛家掌总纲,沈家藏剑诀,萧家...话音戛然而止,窗外飘进鹅毛雪片似的纸钱,每张都画着三枚银针。

  我握剑的手忽然剧痛。低头见掌心浮现青痕,正是三阴戮魂针的印记。说书先生颓然倒地,喉头银针与江中尸首一般无二:他们下了追魂印...快走...

  破窗而出的刹那,整座酒楼轰然坍塌。瓦砾间闪过玄衣卫总旗的冷笑,他腰间令牌分明刻着幽冥教的冥火图腾。我滚进冻硬的淤泥里,怀中残剑突然发烫,剑柄红绸遇水竟显出密麻小字:

  寒江月落时,孤鸿踏雪处

  江心岛在浓雾里若隐若现,老船夫撑篙的手稳得像铁铸。舱篷下挂着对红灯笼,在风里转出凄惶的光。我攥紧裹在粗布里的残剑,看水纹荡开碎冰。三日前醉仙楼那场大火,烧焦的梁柱下压着说书先生半截身子,他最后塞进我衣襟的油纸包,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客官往沉剑崖去?船夫突然开口,斗笠下露出青紫色的唇。我点头时,船篙猛地撞上硬物——却不是礁石,而是一具顺流而下的浮尸。绛紫锦袍裹着肿胀躯干,腰间蹀躞扣着块鎏金符牌,竟是金陵薛家的标记。

  船夫嘿嘿地笑,篙尖轻挑,尸身翻过来露出喉间三枚银针。与我掌心青痕一模一样。第三个了。他哑声道,薛家十七口,如今只剩个疯癫的老太太,天天在祖宅唱《寒江渡》。

  话音未落,船舱底板突然洞开。冰冷江水涌进的刹那,七八条黑影从水下暴起,刀光织成银网罩下。我旋身踏碎木桨,残剑出鞘带起龙吟。剑锋划过黑衣人脖颈时,竟溅出墨绿汁液——这些根本不是活人!

  船夫斗笠炸裂,露出半张腐坏的脸。他五指成爪抓向我心口,指甲暴涨三寸:交出总纲!残剑自主震颤,红绸无风自动,那些密麻小字浮空成金芒。黑影触之即溃,却在消散前齐声嘶吼:寒江帖...合则生,分则死!

  我坠入冰河的瞬间,有只手抓住我衣领。白玉似的指尖在浊浪里翻飞,银丝缠住残剑剑穗。待被拖上苇丛,救我的少女正拧着湿发。她腕间银镯刻着细密星斗,正是玄铁令背面的图案。

  沈星痕。她踢开脚边昏迷的船夫,薛家表亲。月光照见她颈侧淡金印记,与我掌心青痕相互呼应。她说昨夜子时,七枚星斗同时黯淡:当年立誓的七家,只剩你我了。

  薛家祖宅的铜锁锈死了三十年。沈星痕用发簪挑开锁眼时,腐臭气息惊飞檐下寒鸦。厅堂里蛛网垂落如丧幡,正中太师椅端坐着穿嫁衣的骷髅,头盖骨钉着三根银针。

  姑祖母薛素问。沈星痕点燃白烛,火苗倏地转碧,当年她携总纲嫁入幽冥教,原是为做内应。烛台转动时,整面西墙轰然移开。密室里悬着百柄古剑,剑尖皆指向正中玉匣。匣中锦缎裹着本烧残的册子,扉页题着《寒江帖总纲》。

  我刚要伸手,窗外传来马蹄声。玄衣卫缇骑举着火把围宅,总旗的狞笑刺破静夜:两个小孽种,正好凑齐七枚追魂印!沈星痕突然拽我蹲下,她指尖银丝牵动满室剑鸣。百柄古剑破窗而出,惨叫声里她撕开《寒江帖》封皮,夹层飘出张血契。

  三十年前立誓人都在这里。她指尖点过七个血指印,说书先生骗了你——当年是他亲手在酒里下毒。

  我怔怔看着血契上熟悉的字。记忆忽然裂开缝隙:火光冲天的潇湘剑门,说书先生抱着我杀出重围,他虎口的字疤痕滴着血...可若我才是萧氏遗孤,他为何二十年来让我唤他师父?

  宅外突然传来幽冥教祭歌。总旗脱下官服,露出绣满冥火的黑袍。他擎着面青铜镜,镜光所照之处,我掌心青痕灼如烙铁。沈星痕腕间银镯应声碎裂,七枚星斗坠地成粉。

  够了。阴影里走出佝偻老妪,灰衣如雾。她拄着的蛇头杖点地时,总旗的铜镜骤然龟裂。寒江帖从来不是武功秘籍。她咳嗽着摘下面纱,脸与我记忆里的娘亲重叠,是镇压幽冥教邪神的契约。

  很多年前寒江还不是浑黄的。娘说那时候江心有座白玉塔,每到月圆之夜,塔顶明珠会照得整条江通明如昼。幽冥教众在塔里供奉着名为的邪神,以童男童女心血滋养其魄。直到潇湘剑门的祖师爷联合六位高手,血战三昼夜才沉塔于江底。

  总纲是封印法咒,剑诀是钥匙,星图是阵眼。娘的黑发在风里寸寸成雪,我们七家世代守阵,直到薛家生了异心...

  总旗突然发出非人尖啸。他皮囊裂开,涌出无数银针组成的虫豸。老妪蛇杖横扫,绿火燃成屏障:星痕,带你表哥去沉剑崖!

  我们在磷火中奔逃。沈星痕的银丝在虚空织就星路,踏上去竟如履实地。身后传来血肉撕裂声,娘最后的呼喊散在风里:记住!寒江帖要活人祭阵才能——

  沉剑崖终年笼罩的浓雾忽然散尽。月光照见崖底累累白骨,正中高台悬着口冰棺。棺中卧着的青衣男子面容鲜活,额间三枚银针微微颤动——竟是三十年前坠崖身亡的幽冥教主!

  说书先生从阴影里踱出,手中捧着另半部《寒江帖》。他虎口的字疤痕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幽冥教的冥火刺青:好孩儿,你娘骗了你。潇湘剑门才是镇守邪神的叛徒。

  冰棺突然炸裂。幽冥教主睁眼的瞬间,整条寒江倒卷上天。水幕里浮现出当年真相:原是娘亲在封印仪式上反水,用三阴戮魂针暗算六位盟友。说书先生狂笑着撕下人皮面具,那张脸与我镜中所见一般无二。

  为你续命三十年,该取回利息了。他五指插进我心口时,沈星痕的银丝突然缠住他咽喉。她咳着血笑:表哥,薛家祖宅的《寒江帖》是假的。

  崖底白骨尽数站立,每具骨架额间都钉着银针。它们齐声吟诵古老咒文,江水在半空凝成巨剑。我残剑上的红绸寸寸断裂,那些金芒小字汇入水剑——这才是真正的《寒江帖》!

  幽冥教主在剑光中灰飞烟灭。说书先生踉跄跪地,他心口浮出枚银针:原来...你早就知道...沈星痕扶住我瘫软的身躯,她银镯里飘出娘亲的残魂:萧氏血脉从不是容器,是...

  最后的话湮灭在曙光里。寒江恢复浑浊,仿佛昨夜种种只是幻梦。只有我掌心银针印记转为朱红,沈星痕腕间新生七颗金痣。东边官道上缓缓行来玄衣卫马队,新总旗的腰牌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我们相视一笑,踏着江面薄冰走向浓雾深处。残剑在鞘中轻鸣,应和着遥远彼岸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