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宫墙永冷-《轮回锁:等虞颜记起萧御》

  永和三十三年的冬天,似乎与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并无不同。

  大雪如期而至,覆盖了紫禁城的朱墙碧瓦,将一切喧嚣与色彩都掩埋在无垠的纯白之下,只余下一种亘古的、冰冷的寂静。

  龙榻之上,萧御静静躺着。

  岁月早已将他磋磨成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曾经锐利的眼眸深陷,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风霜。

  他已病了很久,太医院束手无策,脉案上最终只余“忧思成疾,油尽灯枯”八字。

  寝宫内炭火烧得极旺,浓郁的药味与衰败的气息交织,却温暖不了他那具早已被掏空的身躯。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寝衣,而非帝王惯常的明黄,仿佛在生命尽头,褪去了所有象征权力的华彩。

  “陛下,用药了……”

  侍奉了他一辈子的老内监,声音哽咽,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跪在榻前。

  萧御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无用之物……撤了吧……”

  他微微偏过头,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纷扬的落雪,喃喃道:“……又下雪了……”

  老内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泪水潸然而下:“是,陛下,下雪了。今年的雪……和往年一样大。”

  萧御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神渐渐变得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窗棂,穿透了时光。

  殿内只剩下他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炭火偶尔的噼啪作响。

  恍惚间,那窗外的飞雪仿佛变了模样。

  不再是永和三十三年的寒冬,而是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永和二年的冬夜……景象旋转、模糊,最终定格在——养心殿。

  不是冰冷死寂的寝宫,而是烛火摇曳、温暖如春的养心殿。

  他仿佛又坐在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上是挺括的明黄常服,精力充沛,眉宇间虽带着帝王的威仪,却尚无后来那深入骨髓的寂寥。

  御案右上角,那方端溪老坑的歙砚中,墨汁浓淡适宜,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而那个穿着浅碧色宫装的女子,就安静地侍立在侧。

  虞颜。

  她依旧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青丝如瀑,肤光胜雪,眉眼低垂,带着一种沉静的温柔。

  她正微微俯身,素手纤纤,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研着墨,动作优雅而专注,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昏黄的烛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空气中,似乎又隐约浮动起那清浅的、独属于她的、混合着墨香与皂角的气息。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微微抬起眼帘,看向他。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没有畏惧,没有疏离,只有一片温和的、全然的专注,仿佛她的整个世界,便是眼前这一方砚台,和御座上的他。

  她的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极温柔的笑意。

  “……墨……好了,陛下。”

  他仿佛听见她轻声说,声音如同多年前一样,清稳而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久违的暖流和巨大的酸楚同时击中萧御濒死的心脏。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向着那片温暖而虚幻的空中探去。

  干裂的、布满皱纹的嘴唇,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弧度,那是一个跨越了数十年光阴、终于得以释然的微笑。

  “颜颜……”

  他用气音呼唤,眼中迸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光彩,混合着无尽的眷恋、释然与终于到来的安宁,“……等等朕……这次……朕……不做皇帝了……我们……回家……”

  他的手在空中徒劳地、却又心满意足地抓握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有触到。

  那抹光彩迅速从他眼中流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彻底的、永恒的平静与沉寂。

  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柔软的龙榻锦被之上。

  寝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内监呆立片刻,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黑色的药汁溅湿了华丽的地毯。他踉跄着扑到榻前,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帝王的鼻息。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悲怆至极的哀嚎,猛地跪伏在地,额头重重叩下:

  “陛下——!驾崩了——!”

  悲声传出寝殿,早已候在外面的宗室重臣、皇子皇孙(虽非嫡出,但为充嗣而过继的宗室子)、宫人内侍,黑压压跪倒一片,哭声顿时震天而起,与呼啸的北风混杂在一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严重磨损、颜色暗沉近乎黑色的旧绢帕,从萧御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龙榻之下。

  那上面,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愿陛下长安”字迹,以及那小小的“颜,无悔”,依旧依稀可辨,陪伴他走完了这漫长而孤寂的一生。

  而在他的枕边,还静静躺着一小块用锦囊装着的、早已干裂成数块的徽墨碎块。

  新帝依遗诏登基,为先帝操办隆重的丧仪,上庙号,追谥号。

  他的一生,文治武功,堪称一代明君,史书工笔,自有后人评说。

  风雪终会停歇,王朝依旧更迭。

  只是,那朱红宫墙之内,曾短暂温暖过一个孤独帝王冰冷岁月的墨香与身影,已随那个玄衣素绫、怀抱绢帕长眠的孤寂灵魂,一同彻底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中。

  宫墙依旧巍峨,见证着无数新的爱恨情仇、权力更迭上演。

  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叫虞颜的女子,在雪地里写下清峻的诗句,在深夜灯下悄悄临摹帝王笔迹。

  也再也不会有一个叫萧御的帝王,在深夜的养心殿,固执地寻找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身影,用一生去追问一句得不到回答的“长安”。

  宫墙,永冷。

  传奇,永铸。

  空余,长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