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书房的交锋-《轮回锁:等虞颜记起萧御》

  在少帅府的日子,对虞颜而言,无异于一种缓慢的煎熬。

  身体的伤痛在昂贵的药物和精心的照料下逐渐好转,头痛减轻,伤口开始愈合结痂。但精神上的囚禁感却与日俱增。

  周管家恪尽职守,丫鬟小翠小玉小心翼翼,除了不能踏出这西厢院落,她的物质需求几乎都能得到满足。

  但她渴望自由,渴望回到她熟悉的世界,渴望知道外面的消息。

  她几次三番向周管家提出要见少帅,或者至少能给学校捎个信,都被对方以“少帅军务繁忙”、“需等少帅示下”为由搪塞了回来。

  那个叫萧御的少帅,自那日短暂的露面后,便再未出现。

  仿佛她只是他一时兴起捡回来的、需要妥善安置却无需过多费心的小猫小狗。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放晴,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虞颜觉得精神好些了,便向小翠提出想在院子里走走。小翠犹豫了一下,见虞颜态度坚决,且只是在西厢附属的小花园散步,便同意了,但仍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小花园景致虽好,假山玲珑,枯山水意境幽远,但几步便能走到头,四面皆有回廊或高墙,唯一的出口有卫兵把守。

  虞颜漫步其间,只觉得心情愈发憋闷。

  这种被圈养的滋味,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走着走着,她无意中穿过一个月洞门,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回廊。

  回廊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看起来格外厚重的雕花木门。

  门缝里,隐约飘出淡淡的雪茄烟丝和旧书的混合气味。

  这与府中其他地方熏染的檀香不同,带着一种沉静而理性的力量。鬼使神差地,虞颜趁小翠一个不注意,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个极其宽敞的书房。

  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四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式书籍,中文线装书、精装西文书、报刊杂志,分门别类,蔚为壮观。

  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摆放,上面文件堆积如山,一旁的地球仪、望远镜,以及墙上悬挂的巨幅军事地图,无不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与志趣。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条状的光影。

  虞颜被深深震撼了。

  她从未想过,一个军阀的府邸里,竟会有如此规模、品味如此不凡的书房。

  这完全颠覆了她对“军阀”粗鄙不文的刻板印象。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目光贪婪地扫过书架。

  《物种起源》、《社会契约论》、《资本论》(节选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卢梭的《忏悔录》……还有许多她只在沈老师那里听说过、却从未得见的禁书,竟然堂而皇之地立在这里!而更多的是军事、历史、政治类的着作,许多书脊上都有频繁翻阅的痕迹。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这个萧御,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走到书桌前,目光被摊开的一本外文军事期刊吸引,上面满是复杂的战术图解。

  旁边,还放着一本打开的诗集——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

  铁血与柔情,理性与浪漫,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共存在这张书桌上。

  她正看得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本诗集的封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谁允许你进来的?”

  虞颜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只见萧御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

  他依旧穿着便装,深蓝色的中山装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比那日在她房中要锐利得多,带着一种领域被侵犯的不悦。

  虞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肘不小心碰倒了书桌边一个矮几上放着的几本书籍。

  哗啦一声,书本散落在地,其中一本正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对……对不起。”她慌忙蹲下身去捡,脸颊因尴尬和紧张而微微发烫。

  她捡起那几本书,将《社会契约论》递还给他,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我……我只是无意中走进来的。没想到,少帅的书房里,会有这样的书。”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书籍。

  萧御缓步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蹲在地上,手里捧着那本“危险”的书籍。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沉默地看着,目光在她因慌乱而泛红的脸颊和那本书之间逡巡。

  他接过书,随手放在桌上,目光依旧锁定着她:“有什么书,是我不能看的吗?”

  “当然不是。”虞颜定了定神,既然已经被发现,不如索性问个明白,“我只是好奇,一个会阅读卢梭、会研究民主契约的人,为什么会纵容自己的士兵,去镇压那些只是为了争取国家主权和民主自由而发声的学生?”

  她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带着学生特有的理想主义和毫不妥协。

  她站起身,尽管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但背脊挺得笔直。

  萧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庭院的景致,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你认为,靠着几本书,几句口号,就能改变这个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国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至少我们在努力!在唤醒民众!而不是像有些人,手握兵权,却只知道对内镇压,对外妥协!”

  虞颜的情绪有些激动,她想起了游行时看到的刺刀,想起了受伤的同学,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萧御转过身,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冷峭:“唤醒民众?你知不知道,你们那次游行,背后有多少势力在暗中推动?有多少人只是想利用学生的热血,来达到他们自己的政治目的?真正的危险,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他的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所以就要因噎废食吗?所以就要让所有人都变成沉默的羔羊?”

  虞颜毫不退让,向前踏了一小步,“就是因为有太多的妥协和算计,这个国家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需要的是行动,是改变,哪怕流血牺牲!”她的眼睛因为激动而格外明亮,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流血牺牲?”萧御的声音冷了下来,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说得轻巧。你见过真正的流血吗?不是一个人,不是几个人,是成千上万的人!

  是尸横遍野,是家破人亡!你们追求的主义、理想,很多时候,代价就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命!你以为,光靠一腔热血就能救国?”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虞颜的心上。

  他见过战场,见过真正的死亡,那份沉重,是书本上的理想主义无法承载的。

  虞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的话虽然冷酷,却触及了她从未深入思考过的、理想背后的残酷现实。

  她想起了沈老师偶尔流露出的凝重,想起了组织内部行动的谨慎与牺牲……她握着拳,指甲掐进了掌心。

  “那你呢?”她抬起头,直视着萧御深邃的眼眸,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不肯服输的倔强,“你手握兵权,身处高位,你又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是继续维护这个腐朽的体系,还是……”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萧御打断了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冷淡,“养好你的伤,然后离开。这里不是你能高谈阔论的地方。”他走到门边,打开房门,示意她离开。

  虞颜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知道这次谈话无法再进行下去。

  她抿了抿唇,默默地走了出去。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停下脚步,低声道:“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收留和治疗。”这句话她说得有些艰难,但依旧说了出来。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沿着回廊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影单薄却挺直。

  萧御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难辨。

  这个女学生,比他想象的更加大胆,也更加……特别。

  她的话,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许久未有的涟漪。

  他关上门,走回书桌旁,拿起那本《社会契约论》,摩挲着封皮,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