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临行-《本自俱足》

  孟主任拿过电报看了看,叹了口气,给她倒了杯热水:“俊英,别慌。转业是国家大事,德昇是党员,是军人,肯定得服从安排。这不是啥坏事儿,他回来了,你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可……可他回来没工作咋办?家里房子也小……”俊英哽咽着说。

  “工作的事你别愁。”孟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肯定,“咱商店库房的老李,下个月就到退休年龄了,那岗位正好缺人。老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库房里的货总盘不清楚。德昇是做过师部后勤助理,那也是团级干部,有文化,又细心,管库房还不手拿把掐。我这就去跟场部李书记反映,保准没问题。”

  俊英握着热乎乎的搪瓷缸,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稍稍安定了些。

  “何况你知道,现在商店的库房可是个俏活儿!多少人挤破脑袋抢不到呢。”孟主任压低了声音说,“德昇是当过兵,记律性强,我才敢考虑他。”

  听着这话,俊英心头的那份慌才慢慢散了。

  1972年的夏末,内蒙古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吹在训练场上,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德昇的解放鞋鞋帮上。

  他刚下连部检查回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胸前洗得发白的军装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十年了,从18岁揣着家里的介绍信穿上这身军装,到如今肩上扛着团长的肩章,德昇的后背依旧挺直,只是眼角眉梢添了些风霜。

  那是乌兰浩特的风沙、演习场的硝烟,还有十年军旅刻下的印记。

  “德昇,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刘政委的声音从训练场边传来,他手里攥着个搪瓷缸,缸沿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

  德昇应了声“到”,拍了拍身上的灰,跟着刘政委往师部走。

  师部的窗户对着营区的白杨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风一吹就沙沙响。刘政委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指着对面的椅子:“坐,跟你说个事儿。”

  德昇坐下,腰杆还是直的。刘政委盯着他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转业名单我看见了,但只是初步定了……有你。”

  德昇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训练弹砸中了似的,闷得慌。

  他早知道服役满十年该考虑转业的事,可真听到这话,还是觉得不真切。这营区,这训练场,还有身边的这群兄弟,早成了他的家。

  “不过”,刘政委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名单还没最后报上去,你要是不想走,赶紧去找邵主任说说。邵主任那人你知道,不是不讲理,你去表个态,说说你想留队的心思,说不定能改。”

  德昇捏了捏手心,指节泛白。

  他知道刘政委是好意,邵主任是老首长,对德昇一直很欣赏。

  按说,德昇服役十年,表现一直拔尖,防化连的司务长,到师部的后勤助理,业务上没人比他熟,真要找邵主任递句话,留队的希望不小。

  可他脑子里突然闪过入伍前父亲说的话:“咱庄稼人,骨头要硬,别学那些弯腰求人的事,干得正,走得端,才对得起自己。”

  十年里,他不是没遇到过“走后门”的机会。

  前几年评三等功,有人劝他找连长通个气,他偏不,最后凭着演习里排除哑弹的功劳,实打实拿了奖;后来,后勤部缺个技术骨干,师部要了几次才把他调过去。

  他舍不得那些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更不能打破自己守了十年的原则。

  “政委,我知道您为我好。”德昇站起身,声音很沉,“可我不能去找邵主任走后门,我做不到。”

  刘政委看着他,眼里有惋惜,也有敬佩。他拍了拍德昇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行,你自己想清楚就行,别后悔。”

  那一夜,德昇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宿舍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战友们均匀的呼吸声。

  转业回地方,德昇是早早就准备好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想起,梁百权他们这一茬茬的兵刚入伍时,都是他带出来的。他想起梁百权对他和刘耀奇说的“以后咱就是兄弟”;想起演习时刘耀奇替他挡了块飞石,胳膊肿了半个月还笑着说“没事,皮糙肉厚”;想起大宝第一次看菜地时,因为浇多了水把菜苗淹死,蹲在田埂上哭,是他陪着大宝重新种,教他怎么看土干湿……

  十年的事,像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过,每一个画面都热乎。

  他不是不想留,可他更怕丢了父亲教他的那份“耿直”。

  要是为了留在部队去找邵主任,往后他怎么面对那些信任他的兄弟?怎么对得起自己穿了十年的军装?

  天快亮的时候,德昇终于闭了眼,心里的主意定了。走就走吧,在哪儿不是干工作?

  几天后,转业名单在营区的公告栏里贴了出来。

  红纸上的黑字格外醒目,“夏德昇”三个字排在师部后勤部名单的第一个。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上午的功夫,防化连和后勤部就炸了锅。

  饭堂里,战士们端着搪瓷碗,嘴里的饭都忘了嚼,全在议论:“夏助理咋也在名单里?他不是后勤部的骨干吗?”“咋不留下来?邵主任那儿递句话不就成了?”“德昇那人你还不知道?宁折不弯,哪会干那事!”

  梁百权和刘耀奇是最先找到德昇的。

  德昇正在训练场收拾自己的装备。那套防化服,他穿了五年,袖口磨破了边,他用针线缝了又缝;还有那把工兵铲,木柄被他攥得发亮。

  “二哥,你真要走?”梁百权嗓门大,一开口眼睛就红了,他拍了拍德昇手里的防化服,“咱不是说好,等我升了团长,咱们比一比训练的吗?”

  刘耀奇站在旁边,手里攥着个苹果。那是家里寄来的,一直没舍得吃。

  他把苹果塞给德昇,声音有点哑:“二哥,要不……我陪你去找邵主任说说?你不用说话,我帮你敲边鼓。”

  德昇看着俩兄弟,心里暖烘烘的。他把苹果递回去,又推了推:“不用,名单定了就定了,回家也是过日子。你们俩好好干,防化连的技术活儿,别丢了。”

  梁百权还想说啥,刘耀奇拉了拉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他知道德昇的性子,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在沙地上“噔噔”响。

  三个人抬头一看,是防化连看菜地的娄大宝。

  大宝比德昇还高半个头,一米九多的个子,二百来斤的体重,平时在菜地里看管蔬菜,话少得很,一天说不了三句话。

  他跑得满头大汗,军帽歪在脑后,脸上沾着泥,手里还死死拽着根麻绳,麻绳另一头,拴着一头足有百十来斤的野猪!

  “德……德昇哥!”大宝跑到跟前,喘得直咳嗽,胸口起伏得厉害,“我……我听说你要走,前几天,就去套了头野猪,它可真能跑,累死我了,我跑了十多里地,才套着!”

  德昇愣住了,梁百权和刘耀奇也傻眼了。

  后山离营区足有十五里地,全是山路,坑坑洼洼的,大宝这么个大块头,跑十多里地已经够累了,还扛着一头野猪回来?

  那野猪耷拉着脑袋,嘴里还在哼哼,看样子是被套住的心不甘情不愿。

  “你疯了?后山多危险!”德昇赶紧上前,帮大宝把麻绳从肩上卸下来,触到大宝的胳膊,全是汗,还有几道被树枝刮破的血痕。

  大宝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脸上的泥蹭得更花了:“没事,我……我从小在山里跑,熟得很。你要走,给你……给你带点肉回家,家里人……能尝尝鲜。”

  德昇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你是不是傻,多危险啊,你这是违反纪律!”

  “哥,你别和我喊,我心里有数,上次我娘生病,要不是你帮我请假,我都照顾不了我娘,我这不寻思你要转业了……”大宝说不下去了,眼眶红红的。

  德昇想起来了,前年秋天,大宝的娘病重,家里寄来信,他蹲在菜地里哭,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

  德昇知道了,偷偷找赵指导员,帮大宝请了探亲假,又凑了点钱塞给大宝。

  那会儿大宝没说啥,就给德昇鞠了个躬,转身就去菜地浇了水。

  这事儿,德昇早忘脑后了,没想到,娄大宝这闷葫芦心里都记着呢。

  “走,送炊事班去!”梁百权反应过来,一把抓过麻绳,刘耀奇也上前搭手,俩人帮着大宝把野猪往炊事班拖。

  大宝跟在后面,还在念叨:“先养着,等德昇哥走的时候,把肉给他装起来,猪头下水,也别浪费,给连里改善伙食。”

  “好家伙,这大宝,真能干!”炊事班的老王班长一见野猪,眼睛都亮了:“这野猪先养在这儿,等夏助理走的时候再杀,给他践行。”

  傍晚的时候,赵指导员来找德昇,手里拎着个木箱子。

  木箱子半米见方,是松木做的,打磨得很光滑,边角用铁皮包了边,是赵指导员自己攒了半年的木料,抽空做的。

  箱子打开,里面还有个书立。硬木的质地,上面留出两个抽屉,雕花的抽屉钮子,是去年连里表彰先进时发的,赵指导员一直没舍得用。

  “这箱子你拿着,装衣服正好,结实。书立……你爱看书,放书方便。”赵指导员把箱子塞给德昇,声音有点涩,“回家好好过日子,别忘了咱部队的兄弟。”

  德昇想推辞的,他知道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