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视魑(终)-《听书客:茶馆志怪》

  说书人将清溪镇的疑云与那枚冰冷铜钱的隐喻沉沉压下,茶馆内落针可闻。他并未去看台下那些因猜测与恐惧而紧绷的面孔,只是缓缓将双掌平按在案几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正承托着某种无形的重量。油灯的光晕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动,映得那目光幽深难测。

  “疑心生暗鬼,何况那非鬼,而是秉天地铁则而生的‘视魑’。”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仿佛被夜露浸透的寒意,“清溪镇的流言,如同溪底蔓生的水草,缠绕着陈知白日益脆弱的神经。他那座曾象征风雅的庭院,如今已是囚禁他魂魄的牢笼。”

  “他不再抚琴,因琴弦震颤之声,会让他惊跳而起。他无法安眠,一合眼,便似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他甚至畏惧独处,总觉得身后有道细长的影子,拖着灰暗的尾,无声无息地跟着。阿秀那‘眼睛’‘罪’的呓语,日夜在他耳边回响,如同索命的梵音。”

  “这一夜,朔月,无星无光,天地墨黑。狂风卷着秋末的冷雨,抽打着门窗,呜咽作响。陈知白蜷缩在书房榻上,裹紧锦被,却觉寒意直透骨髓。房中烛火早已被他命人多点了几盏,亮如白昼,却依旧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阴冷。”

  “嘎——吱——”

  一声极轻微、绝非风雨所致的木质摩擦声,突兀地在死寂的房中响起!

  “声音来自……窗外廊下!”

  “陈知白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坐起,惊恐万状地盯向那扇紧闭的支摘窗。窗外,除了风雨声,似乎再无他物。他颤抖着,大气不敢出,凝神细听。”

  “嘎——吱——”

  又一声!更近了!仿佛就在窗棂之外!

  “紧接着,一片模糊的、扭曲的阴影,缓缓自下而上,遮蔽了窗外微弱的天光,投映在薄薄的窗纸上!那影子轮廓细长佝偻,顶端……赫然是一个异常浑圆、硕大的球形轮廓!”

  “是它!是那个东西!”陈知白心中发出无声的尖叫,血液瞬间冰凉。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想逃,四肢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窗纸,被什么东西,从外面,轻轻点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并非敲击,而是……仿佛有一只冰冷修长的手指,正隔着窗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从头,到肩,再到蜷缩的身躯……

  “不……不!滚开!”陈知白终于爆发出凄厉的嘶吼,抓起枕边的砚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窗户!

  “哐当!”脆响声中,窗纸破裂,木屑纷飞。风雨瞬间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然而,窗外……空无一物。

  只有狂风卷着冷雨,扑打在他的脸上。那阴影,那声响,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都只是他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幻觉……是幻觉……”他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和雨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大口喘息,试图说服自己。

  可就在这时——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

  一道冰冷、粘稠、充满无尽审视意味的目光,正从他身后……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陈知白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回过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书房那面巨大的、用来整理衣冠的铜镜之中——

  他看到了。

  镜中映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惨白的面孔。

  在他身影的侧后方,紧贴着他,几乎与他影子重叠的位置,静立着一个模糊的、佝偻的白色身影。身影的十指,苍白尖长,正虚悬于他的太阳穴两侧。而身影的面部,那颗占据了整个脸庞的、混沌深邃的巨眼,正一眨不眨地……透过镜面,与他对视!

  那眼瞳之中,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无尽的混沌在旋转,仿佛蕴藏着世间所有的痛苦与罪孽。而在那混沌深处,陈知白清晰地看到了……一幕幕他深埋心底、竭力遗忘的画面:

  ——他跪在病榻前,捧着药碗,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戚,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与决绝。病榻上,是待他恩重如山的表叔,正艰难喘息。

  ——他悄悄将某种无色无味的粉末,混入表妹晚晴的安神茶中。晚晴对他毫无防备,笑着饮下。

  ——表叔一家三口的棺椁被抬出宅院,他披麻戴孝,哭得情真意切,转身却迅速接手了所有田产地契。

  ——阿秀,那时还未疯的阿秀,是晚晴的贴身丫鬟,似乎察觉了什么,惊恐地看着他,被他厉声威胁,最终惊吓过度,神智失常……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掩饰,在那颗巨眼的注视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露出底下最丑陋、最肮脏的真相!

  “不……不是我……不是……”陈知白绝望地嘶吼,想要否认,想要挣脱。

  但镜中那视魑,动了。

  它那悬于陈知白太阳穴两侧的、苍白尖长的手指,并未触及他的皮肤,而是如同穿透虚无般,缓缓……探入了他的头颅!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但陈知白的身体,却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双眼瞬间凸出,布满血丝!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蕴含着极致痛苦的惨嚎,冲破了他的喉咙!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被灼烧、被无数负面情绪瞬间撑爆的极致感受!

  他感受到了!清晰地感受到了!

  表叔临死前,发现真相时那刻骨的悲愤与被背叛的绝望!

  表妹晚晴在意识到被心上人毒害时,那心如刀绞的剧痛与无边的恐惧!

  阿秀神智被吓垮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崩塌的混乱与无尽的惊恐!

  还有那些被他巧取豪夺、间接害得家破人亡的远亲们,他们所承受的一切苦难、不甘与怨毒!

  所有这些他施加于他人的痛苦,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流,百倍、千倍地反冲回他自己的神魂与感官之中!他仿佛同时经历着无数的死亡,承受着无尽的折磨!他的意识在无数个痛苦的深渊中翻滚、沉沦,永无解脱之日!

  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皮肤下,筋络诡异扭动,仿佛在重复受害者临死前的挣扎。他听到自己耳边充斥着无数冤魂的哭泣与诅咒。他嗅到浓烈的、来自坟墓的腐朽与血腥气息!

  “饶……饶了我……我知道错了……啊——!”他的求饶被更凄厉的惨叫打断,身体蜷缩成诡异的姿势,在地上疯狂翻滚、抽搐,指甲在青砖地面上刮出深深的白色痕迹。

  而那镜中的视魑,依旧静立,巨大的独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无悲无喜,如同只是在执行一项亘古不变的法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书房内的烛火,终于在一阵狂风中,齐齐熄灭。

  最后一点光明消失的刹那,镜中那白色的佝偻身影,连同那颗令人窒息的巨眼,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悄然消散。

  风雨声重新变得清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家的老仆终于鼓起勇气,掌灯推开书房的门。

  灯影摇曳,照亮了屋内的景象。

  陈知白直接挺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圆瞪,瞳孔涣散,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痛苦。他的嘴巴大张,面容扭曲到几乎非人,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见到了真正的地狱。周身不见任何伤痕,但尸体却僵硬地保持着一种极力挣扎、想要逃避什么的姿态。

  仵作来了,依旧查不出死因。

  清溪镇的百姓,在一片唏嘘与更深沉的恐惧中,默默埋葬了这位曾经风光的秀才。关于视魑的传说,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令人胆寒。阿秀在陈知白死后,便不再去陈家大院外徘徊,只是偶尔在阳光下,会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露出痴痴的、却又似解脱般的笑容。

  说书人的声音,早已沉寂。他静静坐在昏暗中,仿佛也化作了那段往事的一部分。

  良久,他才幽幽一叹,那叹息声轻若烟雾,却重若泰山:

  “诸位,可见那眼中的罪影?照见的,何尝不是你我心中,或已遗忘、或正滋生的微尘?”

  “举头三尺,未必有神明,但人心自有一杆秤,一头挑着言行,一头系着果报。那视魑,或许并非外物,而是每个人良知深处,那永不瞑目的……审判之眼。”

  “莫道恶行无人见,须知暗室有神窥。守住方寸灵台,不使蒙尘,便是对这世间……最大的敬畏,也是对自身……最好的庇佑。”

  话音落,万籁俱寂。

  唯有窗外渐歇的风雨声,仿佛还在诉说着那个关于罪、罚与注视的,永无止境的故事。而那个曾映照出罪恶与审判的眼睛,或许,正钉在每个人心的暗室里,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