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趴在桌上的人-《铁北微光》

  周五的风比前几天收敛了些,但冷意没减,刮在脸上还是像小刀子割。林暮骑车过街角时,脚撑在地上顿了顿。蓝色棚子依旧塌在那儿,灰蓝色的防水布被风吹得贴在钢管上,边角的破洞露出里面的废零件,锈迹斑斑的。那把锈锁还挂在门环上,锁芯里的灰被风吹得动了动,看着还是那么冷。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林暮眯起眼,往筒子楼的方向望了望。三楼江川家的窗户半开着,窗帘拉了一半,露出里面昏昏暗暗的一角。昨天张大妈说江川晚上睡不了囫囵觉,隔两小时就得给江叔翻身,今天怎么会......

  他甩甩头,蹬了蹬脚踏板。车把还是歪的,新换的链条转得顺,没什么声音。风卷着碎叶子打在车筐上,发出"沙沙"的响。林暮把脖子往校服领子里缩了缩,心里有点乱——江川没出摊,也不在家,那他去哪儿了?

  进了校门,早读课的预备铃刚响。林暮把自行车停在车棚最里面,锁车时手指有点抖。车座上的破洞被江川用旧内胎补过,摸上去糙糙的,带着点机油味。他拍了拍车座,像是在跟谁说"再见",转身往教学楼跑。

  教室门没关严,留着条缝。林暮刚要推门,听见里面传来赵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哎,你看后排,江川回来了!"

  林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指攥紧了书包带。他顿了顿,轻轻推开门。

  教室里乱糟糟的,早读课还没正式开始,有人在背书,有人在抄作业,粉笔末在从窗户透进来的灰光里飘着。林暮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往后排扫——

  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趴着个人。

  是江川。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把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后脑勺对着教室,头发比平时长了点,有点乱,发梢上沾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灰。肩膀很宽,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空,后背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动作很小,像是怕惊动了谁。

  林暮走到自己座位坐下,书包"咚"地一声塞进桌肚。赵磊立刻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他:"看见没?江川!三天没来,一来就趴着,跟被抽了骨头似的。"

  林暮没说话,掏出语文课本。手指有点凉,翻书时"哗啦"一声,在嘈杂的教室里不算响,却让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低着头,眼睛盯着课本上的字,余光却控制不住地往后飘。

  江川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阳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落在他露出来的耳尖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林暮突然想起张大妈的话——"晚上都睡不了个囫囵觉"。他是不是......一夜没睡?

  "林暮,"赵磊又撞了撞他,压低声音,"你说江川他家是不是真出事了?平时他多横啊,上课要么趴着看窗外,要么捣鼓他那堆破零件,什么时候见他这样过?"

  林暮的视线落在江川的手上。他的手从袖子里露出来一点,搭在桌沿,手指关节有点发白,指甲缝里好像还残留着点黑油——大概是走得急,没来得及洗干净。林暮想起江川修自行车时的手,灵活,稳当,带着薄茧,总能把那些吱呀作响的零件摆弄好。可现在那只手就那么垂着,看着有点无力。

  "不知道。"林暮低声说,声音有点哑。

  早读课铃响了,语文老师走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林暮翻开课本,开始背书。声音混在一片"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里,有点飘。他背得很慢,眼睛盯着书页,脑子里却全是后排那个趴着的身影。

  江川没抬头。

  整个早读课,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阳光慢慢移过他的后背,校服外套上沾着的那点灰看得更清楚了,像是蹭到了什么脏东西。林暮想起江川家的筒子楼,楼道里总是堆着杂物,墙皮掉得到处都是,蹭上点灰太正常了。

  下课铃响时,林暮的课本还停留在"岳阳楼记"那一页。赵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困死了,等会儿数学课肯定要睡觉。"他说着,往江川那边瞟了一眼,"哎,江川还没醒?"

  林暮也回头看。江川还是趴着,只是头稍微动了动,像是换了个姿势。外套领口滑下来一点,露出一小截后颈,皮肤是健康的黑色,却透着点不正常的苍白。

  "他是不是病了?"赵磊挠挠头,"脸看着挺白的。"

  林暮没说话。他从书包里掏出早上林建国买的馒头,还是硬的。他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江川可能没吃早饭,手指攥紧了馒头。可脚像灌了铅,挪不动——江川那么好强的人,会接受别人的东西吗?张大妈说他"不爱让人可怜"。

  上课铃响了,是数学课。王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把三角板往讲台上"啪"地一放,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王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有点秃,脾气不太好,尤其是对成绩差的学生。

  "上课!"王老师的声音洪亮,震得窗户都"嗡嗡"响。

  林暮赶紧回过头,坐直了身体。眼角的余光里,江川好像动了一下,头往胳膊里埋得更深了点。

  王老师开始讲函数,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地写,白色的粉笔末簌簌往下掉。林暮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脑子里却全是江川。他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告诉老师?可江川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所以这个顶点坐标,应该是(2,-3),"王老师敲了敲黑板,"林暮!"

  林暮猛地回神,站起来:"到。"

  "你来说说,为什么x等于2时取最小值?"王老师盯着他。

  林暮张了张嘴,脑子一片空白。他刚才根本没听,哪知道为什么。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赵磊在下面偷偷拽他的裤腿,小声说:"开口向上!二次函数性质!"

  "因、因为开口向上。"林暮的声音有点抖。

  王老师皱了皱眉:"坐下吧,上课认真听讲!"

  林暮坐下时,后背出了层冷汗。他偷偷往后瞟了一眼——江川还是趴着,好像根本没听见刚才的动静。阳光照在他的校服上,能看见外套洗得有点薄了,布料透光,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旧T恤。

  王老师继续讲课,声音抑扬顿挫。林暮努力想集中精神,可眼睛就是忍不住往后飘。江川的肩膀偶尔会轻微地抖一下,像是冷,又像是难受。林暮想起江川家没暖气,冬天全靠一个小煤炉,江叔病着,估计也顾不上烧炉子。他是不是冻着了?

  "......所以这个积分,我们要先求导......"王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江川!"

  林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你给我站起来!"王老师的三角板"啪"地拍在讲台上,粉笔末飞了起来,"上课睡觉像什么样子!三天没来上课,一来就趴着睡觉,你还想不想高考了?啊?"

  江川慢慢地抬起头。

  林暮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江川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是青黑色的,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头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遮住了一点眼睛。他的嘴唇有点干,起皮了,微微抿着。他没看王老师,也没看周围的同学,只是低着头,慢慢地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像是全身都没力气。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风从破窗户缝里灌进来,吹得硬纸板"哗啦"响。

  "我问你话呢!"王老师的火气更大了,"这三天干什么去了?啊?是不是又在外面鬼混?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整天鼓捣你那些破自行车,那能当饭吃吗?不好好学习,你这辈子就只能待在铁北这个破地方!"

  江川还是低着头,没说话。校服外套的领口歪了,露出一小截锁骨,看着有点瘦。林暮注意到他的手紧紧攥着桌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说话啊!哑巴了?"王老师往前走了两步,指着江川,"你爸就是前车之鉴!不好好读书,在工厂里砸断了腿,现在躺在家里!你想跟他一样吗?"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在林暮心上。他看见江川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攥着桌角的手更用力了,指关节都在发抖。

  周围有同学开始小声议论:

  "王老师说得太过分了吧......"

  "江川他家好像真出事了,听说他爸住院了......"

  "怪不得他这么憔悴,肯定是照顾他爸没睡觉......"

  赵磊也凑过来,小声对林暮说:"我去,老王也太不积德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暮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江川的背影。他第一次觉得江川的背影那么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倒。那个平时在维修铺里敲敲打打、骂骂咧咧的江川,那个能轻松背起他爸下楼的江川,原来也会这么脆弱。

  王老师还在说:"你要是不想学,就趁早滚蛋!别在这儿影响其他同学!"

  江川终于动了动。他抬起头,看了王老师一眼。林暮离得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眼神很冷,像冬天的风。然后,他低下头,声音很低,有点哑,却很清楚:

  "对不起。"

  就三个字,再没多说一个字。

  王老师大概也没料到他会道歉,愣了一下,脸色稍微缓和了点,但还是板着脸:"坐下!下次再睡觉,就给我站到后面去!"

  江川慢慢坐下,背挺得很直,却没再趴着。他看着黑板,眼神有点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垂着,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了。

  林暮松了口气,却觉得心里堵得更难受了。他低下头,翻开草稿本,想画点什么,手指却不听使唤,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最后画出来的,是一个低着头的背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看着那个背影,突然想起那天在雨中,江川把雨衣扔给他时的样子。那时候的江川,眼睛很亮,带着点不耐烦,却又忍不住帮忙。而现在,他就像个耗尽了电量的旧电池,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暮握紧了铅笔,指节泛白。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只是看着。

  江川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直到下课铃响,都没再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