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夜色里的扳手-《铁北微光》

  江川送车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铁北的路灯亮得晚,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街角的黑暗,却照不透修车铺塑料布棚子底下的阴影。林暮还坐在那个小马扎上,背对着路口,怀里抱着膝盖,像只受惊后缩成一团的小动物。

  "发什么呆?"江川把电动车停在棚子边上,踢下脚撑,"面都快凉透了。"

  林暮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他刚才又把资料拿出来看了,就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一点光,反复看着那串学费数字。听见江川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地把资料塞回背包,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发出"刺啦"一声响。

  "没发呆。"林暮低下头,专心跟拉链较劲,声音有点含糊,"在等你。"

  江川走过来,弯腰看了看他手里的背包:"卡住了?"

  "嗯。"林暮的手指有点抖,越是着急越拉不上。

  江川啧了一声,伸手把背包接过来,两根沾着机油的手指捏着拉链头,左右轻轻晃了晃,再一用力,"咔嗒"一声,拉链顺滑地拉到了底。"毛手毛脚的。"他把背包扔回给林暮,"走了,吃面去。"

  面馆就在街口,是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小店,老板是个瘸腿的中年人,总是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择菜。店里只有三张桌子,油腻腻的,墙角堆着几箱啤酒。江川要了两碗牛肉面,多加辣,少放香菜。

  "今天怎么这么晚?"林暮小口喝着面汤,热气熏得他眼睛有点痒。

  "老王家住得远,"江川往面里加了两勺醋,"他儿子不在家,老婆子腿脚也不利索,帮着把院子扫了扫。"

  林暮"哦"了一声,没再问。他知道江川就是这样,嘴上说得不耐烦,实际上心细得很。上次老王来修车,说腰不好,江川就顺手帮他把电动车电池提到了三楼。

  面条很劲道,牛肉炖得很烂,汤里飘着红彤彤的辣椒油。林暮吃得很慢,心里还想着背包里的资料。他偷偷看了江川一眼,江川正埋头吃面,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线条很清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看我干嘛?"江川突然抬头,正好对上林暮的目光。

  林暮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扒拉了两口面,脸颊有点发烫:"没...没什么。"

  江川挑了挑眉,没追问,只是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了几块到林暮碗里:"吃快点,一会儿凉了。"

  林暮看着碗里的牛肉,心里更堵了。他想起招生简章上"一万二"那个数字,想起江川每天蹲在地上修车的样子,想起他手上那些洗不掉的油污和厚厚的茧子。喉咙突然有点发紧,面条咽下去的时候,像堵着一块石头。

  吃完面出来,风更冷了。江川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双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脖子往前走。林暮跟在他身后半步远,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说不考了。

  "明天周六,"江川突然开口,"跟我去趟废品站。"

  林暮愣了一下:"废品站?去那儿干嘛?"

  "捡点东西。"江川踢飞一块碎砖头,砖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掉进了路边的排水沟,"上次看见个旧电机,零件应该能用。"

  林暮"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知道江川经常去废品站捡零件,修好了再卖,能省不少成本。有时候运气好,捡到个好点的旧家电,修修就能卖几十块。

  走到修车铺门口,江川突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林暮:"你美术老师,姓张?"

  林暮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嗯。你怎么知道?"

  "刚送车回来的时候碰到了。"江川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夹在耳朵上,"他在路口等你。"

  林暮愣住了:"张老师等我?他...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江川拉开修车铺的帆布门帘,一股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就问你是不是不想考美院了。"

  林暮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不知道张老师竟然会去找江川,更不知道张老师是怎么看出来他不想考了的。难道是他今天在美术教室的样子太明显了?还是他把资料收起来的时候被看见了?

  "我..."林暮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没钱?说他觉得自己不配?

  江川没看他,转身打开了修车铺顶上的灯泡。昏黄的灯泡挂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上,晃了两下,发出"滋滋"的轻响,勉强照亮了不大的空间。"他说你画画挺好,不考可惜了。"

  林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子是养父母去年给他买的,有点小了,挤得脚趾生疼。他抠着鞋帮上的一个破洞,小声说:"考那个要很多钱...学费一年一万二,还有培训费..."

  "我知道。"江川打断他,弯腰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摊在地上的零件,"张老师说了。"

  林暮猛地抬起头,眼睛有点红:"你别听他的,我...我其实也不是很想考,就在铁北待着也挺好的..."

  "挺好?"江川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林暮,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冷,"在铁北待着,跟你爸一样,在作坊里打零工,一辈子闻着铁锈味?"

  林暮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他知道江川说得对,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江川把抹布扔在零件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张老师说,你是他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把扳手,开始慢慢擦拭上面的油污,"他年轻时也想考美院,没钱,没去成。"

  林暮看着江川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想起张老师头发花白的样子,想起他说"别浪费了那双手"时眼里的光。

  "我跟他说,"江川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那把扳手,扳手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你要是想考,就考。"

  林暮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看着江川,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江川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视线和他平齐。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手,指腹上的茧子蹭过金属表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简单,"我多接几单大活就行。"

  林暮怔怔地看着他,眼睛慢慢睁大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灯光太暗看错了江川的表情。江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林暮的声音有点抖,"你说什么?"

  "我说,钱我来想办法。"江川重复了一遍,把扳手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发出"当"的一声响,"你好好准备考试就行。"

  林暮的眼眶突然就热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江川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修车,想起他晚上背着父亲去医院,想起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想起他刚才把牛肉夹给自己的样子。

  "我..."林暮想说"不用了",想说"你已经够辛苦了",想说"我不考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手背上,冰凉的。

  江川看着他掉眼泪,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递到他面前。纸巾上还沾着点机油印子,是他中午擦手剩下的。

  林暮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脸,眼泪却越擦越多。他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那要...要很多钱..."

  "嗯。"江川应了一声,站起身,继续去收拾地上的零件,"所以要多接几单大活。"

  林暮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螺丝,扔进铁盒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看着他用抹布仔细擦拭着每一个工具,动作熟练而专注。看着他耳朵上夹着的那根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心里那点刚刚熄灭的火苗,好像又被江川这句话重新点燃了。很小,很微弱,却带着一股倔强的暖意,慢慢烧了起来。他想起自己画的那幅《夕阳下的工厂》,想起画里那个角落里的人影,想起夕阳穿过破窗户洒下的光。

  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林暮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拿起旁边的小马扎,搬到江川身边坐下。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一个小齿轮,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齿轮很小,边缘有点锈,却很光滑,是被人经常摩挲的缘故。林暮把齿轮放在手心里,轻轻转动着,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好像没那么冷了。

  江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一个需要清洗的零件推到他面前。

  林暮拿起零件,学着江川的样子,用抹布慢慢擦着上面的油污。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影在墙上拉得很长,一个弯腰收拾工具,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擦零件,偶尔有金属碰撞的轻响,和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暮低着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知道江川说的"大活"能不能接到,不知道那笔巨款要怎么凑齐。但他知道,此刻坐在身边的这个人,是真的想帮他。

  就像铁北冬天里偶尔露出的太阳,虽然短暂,却足够温暖。

  林暮把擦干净的零件递给江川,江川接过去,看了看,扔进了"好件"的盒子里。

  "想考就去考,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多接几单大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