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困马山谷-《程立秋渔猎东北1983》

  八个人,如同八支离弦的利箭,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射向“干饭盆”。每个人都背负着远超平常的重量,除了个人的干粮、武器和防寒衣物,更多的是公用的工具——盘成圈、勒进肩膀皮肉的粗麻绳和揽马套索,以及几根用来制作临时障碍物的、碗口粗的硬木杠子。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脚踩在压实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混合着寒风掠过光秃树枝的呜咽,构成一曲压抑而充满张力的行进曲。

  程立秋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迅捷而稳健,如同识途的老马,精准地沿着之前踩出又被新雪覆盖大半的足迹前进。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反复勾勒着韩老栓描述的那个“葫芦谷”的地形,以及马群每天清晨从夜栖地到溪边饮水的固定路线。成败在此一举,任何细微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韩老栓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年轻人,但他丰富的经验是无价的。他走在队伍中间,不时低声提醒着注意脚下被雪掩盖的坑洼,或者根据风向调整一下行进路线,确保队伍始终处于下风口,避免过早暴露人迹。

  铁柱、大壮等六个年轻后生,则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参与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紧张的是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和未知的风险。他们紧紧跟着程立秋,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位带头人的信任和一种即将参与大战的亢奋。

  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干饭盆”的边缘。程立秋示意大家停下,在一片茂密的云杉林后隐蔽起来。他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山谷内的情形。晨雾像一层薄纱,尚未完全散去,但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溪流对岸那片缓坡。马群还没有出现。

  “按它们平时的习惯,应该快了。”程立秋低声对围拢过来的众人说道,他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栓叔,你带大壮、王老蔫、赵四,按计划先去葫芦口那边埋伏。看清楚地形,把堵口的材料准备好,动作一定要轻,绝不能惊动马群!”

  “放心,交给我这把老骨头。”韩老栓重重地点了下头,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精光。他招呼上指定的三人,背上主要的绳索和木杠,像四只经验丰富的山狸,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沿着山谷一侧的高地,向着上游方向迂回而去。

  程立秋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林间,然后转向剩下的铁柱和另外两个后生——狗剩和石头。“咱们的任务,就是把马群,一头不落地,赶进葫芦口!”他的目光扫过三人年轻而激动的脸,“记住三点:第一,绝对服从我的口令;第二,驱赶为主,不准开枪,不准过分靠近激怒它们;第三,保持队形,相互照应,谁也不能掉队!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秋子哥!”三人压低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程立秋选定的埋伏地点,位于马群从夜栖地前往溪流饮水必经的一条相对狭窄的林间通道旁。这里两侧是陡峭的山坡,长满了密集的灌木和落叶松,通道宽度仅容三四匹马并行通过,是进行驱赶的理想地段。四人迅速分散开来,借助地形和植被隐藏好自己。程立秋和铁柱占据通道一侧稍高的位置,便于观察和指挥,狗剩和石头则在另一侧策应。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和煎熬。寒冷如同无孔的针,穿透厚厚的棉衣,刺入骨髓。四个人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几乎要冻僵,却不敢有丝毫大幅度的活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谷里只有风声和偶尔雪块从树枝上坠落的噗嗤声。

  就在狗剩快要忍不住想活动一下冻麻的脚趾时,程立秋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响——那是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的、沉闷而有节奏的“嘚嘚”声,由远及近!

  “来了!准备!”程立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发出警告,同时缓缓抬起了头,透过灌木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通道的尽头,那匹神骏的黑鬃头马首先出现在了视野中!它依旧高昂着头颅,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浓密的黑色鬃毛在晨风中如同战旗般飘扬。在它身后,马群成员依次出现,母马、幼驹、另外两匹公马……它们排成松散的队伍,踏着熟悉的路径,不紧不慢地向着溪流方向前进。清晨的阳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洒在它们棕褐色的皮毛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如同一幅流动的、充满野性之美的画卷。

  程立秋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马群,计算着它们进入通道的距离。当最后一匹幼驹也完全进入这条狭窄通道,整个马群大部分成员都处于他们埋伏区域的正面时,程立秋猛地从雪地里站起身,同时发出了蓄势已久的一声大吼:“呜——嗨——!!!”

  这声吼叫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几乎在同一时刻,铁柱、狗剩、石头也从隐蔽处跳了出来,挥舞着手中的树枝和准备好的、绑着破布条的木杆,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各种怪叫和呐喊!

  “嗷嗷嗷!!”

  “喔——嚯嚯!!”

  “这边!往这边走!”

  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巨大的声响,让整个马群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混乱!受惊的野马发出了惊恐的嘶鸣,本能地想要后退或向两侧陡峭的山坡逃窜。但两侧山坡灌木丛生,难以快速攀登。而前方,程立秋四人组成的“人墙”和巨大的噪音,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充满威胁的屏障。

  黑鬃头马的反应最快,它在一瞬间的惊慌后,立刻发出了高亢而愤怒的嘶鸣,试图稳定族群。但它发现后退的路已经被受惊的成员堵住,两侧难以通行。在程立秋他们持续不断的、有针对性的驱赶和呐喊下,求生的本能迫使它做出了选择——向前冲!沿着这条它们熟悉的、通往溪流的方向冲!它相信凭借马群的速度,可以甩开这些可恶的两脚生物!

  “跟上!别让它们掉头!”程立秋一边奋力挥舞着木杆,一边对铁柱他们大喊,同时脚下发力,沿着通道侧翼,保持着压力,引导着马群向前狂奔。

  一场人与野马的速度与意志的较量,在这清晨的山谷中激烈上演。受惊的马群如同决堤的洪流,在黑鬃头马的带领下,沿着通道向前狂奔,铁蹄翻飞,溅起漫天雪沫,隆隆的蹄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程立秋四人则如同经验丰富的牧羊犬,拼命地在侧后方奔跑、呐喊、驱赶,既要保持足够的压力迫使马群按照预定路线前进,又要小心不被疯狂奔逃的马群撞到,或者让个别受惊过度的马匹脱离大队。

  汗水迅速浸湿了他们的内衣,又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但没有人敢停下,所有人都咬紧牙关,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一片奔腾的棕色洪流。

  狂奔了约莫一里多地,通道前方豁然开朗,地形也开始向上延伸。程立秋心中一动,知道快到地方了!他拼命加快脚步,冲到更靠前的位置,以便观察葫芦口的情况。

  只见前方不远处,两座山梁如同巨人的臂膀,向内合拢,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入口狭窄的谷地。那入口宽度仅容两三匹马并行,而谷地内部,在晨光下看去,似乎颇为宽阔,但三面都是陡峭的岩壁,如同一个巨大的口袋!

  就是这里!葫芦谷!

  “加把劲!把它们赶进去!”程立秋用嘶哑的嗓子怒吼着,挥舞木杆的动作更加疯狂。

  马群在极度恐慌中,根本无暇细辨地形,在黑鬃头马的带领下,一股脑地向着那看似可以摆脱追兵的狭窄入口冲去!一匹、两匹、三匹……整个马群,如同被吸入瓶口的流水,接连不断地涌入了葫芦谷!

  就在最后一匹母马的马尾也消失在入口处的瞬间,早已埋伏在入口两侧高地上的韩老栓,发出了行动的信号!

  “堵口!快!”韩老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响起。

  只见大壮、王老蔫、赵四三人,如同猛虎下山,从隐蔽处冲出,将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削尖了底端的粗木杠子,奋力抬起,狠狠地插入狭窄入口的两侧,形成第一道简陋但坚实的障碍。紧接着,更多的木杠、之前收集的大块岩石,被迅速堆积上去。韩老栓则指挥着用带来的粗麻绳,将这些障碍物相互捆绑、固定,尽可能地将入口封堵起来。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又惊心动魄。谷内的马群刚刚冲入这片陌生的绝地,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响动,回头一看,唯一的出口正在被迅速封死!

  恐慌瞬间升级为绝望的暴怒!尤其是那匹黑鬃头马,它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被欺骗和囚禁愤怒的咆哮,猛地调转方向,不顾一切地朝着尚未完全合拢的入口冲撞过来!它那雄壮的身躯,如同攻城槌般,狠狠地撞在刚刚立起的木杠障碍上!

  “砰!”一声闷响,木杠剧烈晃动,捆绑的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顶住!加石头!快!”韩老栓脸色一变,嘶声大吼。大壮几人拼尽全力,将更大的石块死死抵在木杠后面。

  程立秋和铁柱四人此时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入口处,看到这惊险一幕,立刻加入堵口的行列。所有人,八条汉子,用肩膀,用后背,用全身的力气,死死地顶住那些摇摇欲坠的障碍物,同时将更多能找到的东西——积雪、断木、石块——疯狂地堆积上去。

  黑鬃头马一次又一次地疯狂冲撞,其他几匹公马也加入了冲撞的行列,试图撞开这突如其来的囚笼。入口处,人吼马嘶,木石撞击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汗水、雪水混合着溅起的泥土,糊满了每个人的脸。肩膀被撞得生疼,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但没有人退缩,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一旦被撞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这场力量的角逐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最终,凭借着地形的优势和众人拼死的努力,入口被彻底封死,垒起了一道近一人高、混杂着木石冰雪的坚固壁垒。任凭谷内的野马如何冲撞,也只能让壁垒微微晃动,再也无法撼动其根本。

  谷内的冲撞声和嘶鸣声渐渐变得零星,最终化为了绝望而焦躁的喘息和蹄子刨地的声音。

  程立秋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他看了一眼同样疲惫不堪、却满脸兴奋的伙伴们,又望了望那道将他们与那群价值连城的野马隔开的壁垒,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成了!

  野马群,被成功地困在了葫芦谷这座天然的牢笼之中。接下来的,将是一场更加考验耐心和智慧的持久战——消耗战。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博弈,进入了全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