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明月-《一品悍臣》

  天地之间,一片黑暗。

  有了光,月光。

  月光,照亮了荒山,照亮了形单影只的儒袍青年。

  枯树旁的儒袍青年,不甘、委屈,又倔强。

  唐云突然注意到了一双猩红的眼睛,一双散发着嗜血凶光的野兽双目。

  下意识的,唐云跑了过去,想要提醒儒袍青年,想要下意识抽出腰间长刀。

  可他发不出声音,腰间,也没有长刀。

  没有声音,没有长刀,什么都没有。

  直到这一刻,唐云终于看清了自己。

  自己,是无。

  自己,什么都没有。

  或是说,没有自己。

  自己,仿佛存在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

  自己,又仿佛只是一缕孤魂,飘散在天地之间的一丝夜风。

  再次“望向”那儒袍青年,唐云终于回想了起来,他记得这里,记得这一幕,记得一切。

  这一幕,唐云如何能不熟悉,如何能不铭记于心。

  一切,都始于这里。

  儒袍青年,惨白的嘴唇在蠕动着,说着什么,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饿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儒袍青年没有注意到饿狼,只是在低声说着什么。

  唐云听到了,终于听到了。

  柳家何等出身,如今家财万贯,享尽世间繁华…

  宫家得意什么,大帅如何,大夫人如何,若是爹爹当年…

  为何偏偏是县男,偏偏只是县男,偏偏是这穷乡僻壤的雍城,偏偏叫本公子无法出人头地…

  打打打,骂骂骂,整日只知道打骂教训,我唐云便是连读书都要偷偷摸摸如做贼一般,皆在背后笑话本公子…

  一声声不甘,一声声屈辱,一声声低吼怒骂。

  饿狼,扑咬了上来。

  惨叫与哭声,鲜血与夜色。

  饿狼死死咬着,猛甩着头,儒袍青年惨叫连连,肩头血肉模糊。

  那个如同天神下凡一样的男人,并没有出现,只有惨叫声,求救声,呻吟之声,与最终的绝望。

  饿狼,离去了,少年满身鲜血。

  明明没有天亮,一个猎户打扮的百姓,终于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天,依旧没有亮。

  下起了雨。

  随着第一滴雨落在地上,荒山变了,变成了府邸,唐府。

  少年一瘸一拐的走在花园之中,脸上是可怖的疤痕,耷拉着左肩,面色惨白,满面狠厉之色。

  下人们跪在地上,不敢望向性子愈发暴虐的青年。

  天,还是没亮。

  雨停了,一个身穿儒袍的男人敲响了唐府的府门。

  面容可怖的青年,与身穿儒袍的年轻男子,推杯换盏。

  天,依旧没亮。

  府邸,变成了一座城,充满了火焰与尸体的城。

  推杯换盏的两个年轻人,躺在那里,喷涌的鲜血,融化了飘散落在人间的雪花。

  身穿儒袍的年轻男子,满面哀伤,满面悔恨。

  面容可怖的青年,只有解脱,眯着眼,望着夜,与自己和解。

  雪花,洗不清罪恶,更浇不灭怒火。

  这座城的尸体更多了,一个骑着黑马的壮硕男人,抓着一杆长枪,身后是无数奇装异服的骑卒们,不停的疾驰着,冲杀着。

  尸体,更多了。

  雪,停了,天地之间依旧是夜,永无朝阳的夜。

  有一座墓,无名之墓,就在那里,壮硕男人的甲胄愈发的华丽,遮住了手臂,遮住了身躯,直到遮住了双眼,围绕着无名之墓不断冲杀着,留下了一具具尸体,无数具尸体。

  穿着甲胄的尸体,穿着华服的尸体,穿着官服的尸体,穿着绣龙绘凤的尸体,骨瘦如柴,百姓们的尸体。

  永无朝阳的夜,亮了起来,被火焰所照亮。

  大火、熊熊大火,肆虐着,肆虐着天地间的一切。

  壮硕男人,不知何时变成了皓首老者,枯坐在墓前,那些数不尽的尸体,化为飞灰。

  那个曾经死在城中身穿华服的年轻人,突然就那么出现了,站在老者的身后,冲着夜空挥着手,满面笑容,笑起来傻乎乎的。

  他似乎是在唤着谁,唤了好久,终于发出了声音,唐公子,唐公子,唐公子…

  唐云,泪如雨下,他感受不到眼泪,发不出声音,却在嚎啕大哭。

  那是他的友人,他的生死之交,渭南王府小世子,朱芝松!

  朱芝松的胸口,插着一支箭矢,贯穿的箭矢。

  即便如此,依旧难掩世子殿下的贵气,那张总是笑吟吟的面容,依旧令人感觉到亲切。

  谢谢,谢谢你,谢谢唐公子。

  小世子躬身施礼,一遍又一遍的说着谢谢。

  唐云也想说谢谢,可他发不出声音,却又觉得世子殿下看见了他,听到了他。

  生死无惧,当变此世,行吾所当行而未能行之事,切记,前路纵险,莫惧,莫慌。

  世子殿下微笑说着,足足说了三遍。

  唐云点着头,不断点着头。

  世子殿下又躬身施礼,道着谢,说他见到沙世贵了,多谢唐公子送沙贼见他,他没有受到欺负,他打了沙贼一顿,每日都要打一顿,解气的很,唐公子定是不知道吧,愚兄身手不凡,若不然,岂会挡下那一箭,不要担心我,生死无惧,当变此世,行吾所当行而未能行之事。

  小世子走了,倒退着,挥着手,笑容灿烂。

  墓碑,依旧被黑暗笼罩。

  可小世子的背影,却被光芒所缠绕着。

  墓碑与小世子,仿佛两个世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暗的阴冷,明亮的温暖。

  生死无惧,当变此世,行吾所当行而未能行之事。

  唐云想要去追,依旧发不出声音,依旧感受不到自己。

  天,似乎是亮了,朝阳,似乎是出现了。

  墓碑旁的老者,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憔悴至极的面容,那是一张厌倦了世间一切的面容,黑暗,也终究消散了,空中那一轮不知何时变成的血月,被朝阳所取代。

  唐云,也终于看清楚了墓碑。

  吾儿唐云,性慧敏,行端方,少而歧嶷,长而温恭,天不假年,遽归泉壤,父唐破山痛之切骨。

  唐破山,缓缓闭上了双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墓碑,指尖,近乎触碰到了。

  可连年的征战,遍布伤痕的身体,终究是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老爹,倒在了墓碑前。

  黑暗所笼罩的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爷,少爷,少爷…”

  一声声轻唤,唐云,睁开了眼睛,满面泪痕。

  映入眼帘的,是阿虎关切的面容,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耳畔,是嘹亮的歌声。

  唐云满面茫然:“阿…阿虎?”

  “姑爷!”

  哇的一声,马骉扑在了唐云的身上,哭的撕心裂肺。

  恍如隔世的唐云,被压的喘不过来气,扭过头,满面愕然。

  曹未羊与诸部首领把酒言欢,乙熊光着膀子跳着粗犷的舞蹈,重甲新卒们,与各部异族,挽着手,喝着酒,亲密无间。

  “药,对,药!”

  唐云一把推开马骉,猛然坐起身:“怎么回事,我晕了多久,发生了什么?”

  听到唐云提问,众人的面色突然变的无比古怪了起来。

  “怎么都这个眼神,到底发生了什么?”

  “额…那个安尸者说…说您是他这辈子,是二十六代安尸者见过最…最…最是无胆之人。”

  “啥意思?”

  阿虎满面尴尬,马骉突然乐了,哈哈大笑。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家伙说,姑爷你喝下的那药物,可令圣人露出本性,可令最是良善之人不再隐瞒心底至恶,恶如旗狼部首领,残忍弑亲,滥杀无辜,卑鄙如…总之有一个人,挑拨诸部征伐,死伤无数,还有…”

  “我说我说,小弟说。”轩辕庭忍着笑说道:“还有个叫乃厉的家伙,喝了药后大吼大叫,说要以最残忍的方式干掉他的亲哥哥夺取首领之位,之后他也这么做了,还有一个人,说他觊觎生母,总之都是些阴险、肮脏、见不得光的心底之秘,再无隐瞒,统统说了出来。”

  “卧槽,吐真剂啊!”

  唐云面色煞白:“那…那我…我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少爷您跑出营帐,然后…然后如同吃醉了酒一般,疯跑到了…到了鹰珠首领面前。”

  一听这话,唐云顿时满身冷汗,磕磕巴巴:“再…再然后呢?”

  “您说…您说…”

  “我说什么了?”

  “看看腿。”

  “啥玩意?”

  “您问鹰珠首领,能不能…能不能看看腿。”

  唐云张大了嘴巴:“然后呢?”

  “没然后了,首领给您看了,然后您就傻乐,坐在营帐外面傻乐,乐了一会就昏过去了,整整昏了一日一夜。”

  唐云:“…”

  马骉叽叽喳喳的说道:“七部结盟一事成啦,安尸者说这盟可结,只是不与汉人结盟,与姑爷结盟,不,八部,还有盾女部。”

  唐云面露狂喜之色:“真的假的?”

  “对了。”轩辕庭插口道:“安尸者离开前,还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向死而生,当变此世。”

  说完后,轩辕庭不解的问道:“这话是何意?”

  唐云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望着天空中的明月,许久后,躬身施了一礼。

  唐某,定不负殿下重托,向死而生,当变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