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守候-《小时候即想听又怕听的鬼故事集》

  民国三十六年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个月,把关东山脚下的荒宅泡得透湿。宅子的朱漆大门早就烂了,只剩个锈迹斑斑的铜锁挂在门环上,锁芯里积着的泥垢被雨水泡软,顺着锁孔往下淌,像淌不完的泪。

  “陈先生,这宅子真要修?”泥瓦匠王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墙皮剥落的门楼,“前儿我夜里来勘察,听见院里有哭声,像是个老太太在哼《摇篮曲》。”

  被称作“陈先生”的陈景明,正蹲在门槛上,用手帕擦拭那把铜锁。他穿件藏青西装,袖口沾着风尘,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看着不像来修老宅的,倒像个寻亲的读书人。

  “修。”陈景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锁是我祖父当年亲手铸的,锁芯里刻着我们陈家的家训,不能就这么烂了。”

  这荒宅是陈家的祖宅,光绪年间建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当年在镇上也算气派。可二十年前,陈景明的父亲卷着家产跑了,留下年迈的祖母守着空宅,没过两年,祖母就病逝在院里的老梨树下,宅子从此荒了,只有那把铜锁,牢牢锁着满院的蛛网和落叶。

  王二听老人们说过这宅子的事——当年陈老太太去世那天,院里的老梨树落了满地的花,明明是深秋,却像春天似的。有人说,是老太太舍不得走,魂魄附在了梨树上,夜里还会出来扫院子。

  “那您小心着点。”王二叮嘱了句,带着徒弟们开始清理院里的杂草。刚拔了没几下,铁锹就“哐当”一声撞到个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个青花瓷碗,碗底刻着个“景”字,正是陈景明的乳名。

  “这是我小时候用的碗。”陈景明拿起瓷碗,碗沿的缺口还在,是他五岁时摔的,“祖母总说,这碗瓷实,能用到我娶媳妇。”

  话音刚落,院角的老梨树忽然“哗啦”响了一声,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他脚边。叶面上沾着点湿泥,像是刚被人扫过。

  王二吓得手里的铁锹都掉了:“陈先生,你看那树干……”

  陈景明抬头望去,老梨树干上,竟靠着把竹扫帚,扫帚毛都磨秃了,竹柄上刻着的“寿”字依稀可见——那是祖母生前用了一辈子的扫帚。

  “是祖母在收拾院子呢。”陈景明笑了,眼眶却红了。他小时候总嫌祖母扫院子吵,如今想听这“沙沙”声,却只能在梦里。

  修宅的日子里,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白天砌好的墙,夜里会莫名多出块旧砖;王二放在窗台上的瓦刀,第二天准会出现在厨房的灶台上;最怪的是,每天清晨,陈景明睡的厢房门口,总会摆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朵褪色的海棠,是祖母最爱的花样。

  “这鞋……”王二看着布鞋,脸色发白。他认得,这是当年陈老太太常穿的那双,下葬时明明一起埋了。

  陈景明却不害怕,他把布鞋收好,放在樟木箱里,就像小时候祖母给他收压岁钱那样仔细。“她是怕我冻着。”他对王二说,“我小时候总爱光着脚在院里跑,她天天追着我穿鞋。”

  这天夜里,雨下得格外大,雷声把房梁上的灰尘都震了下来。陈景明被冻醒,发现身上盖着的棉被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件旧棉袍,棉袍的领口绣着个“陈”字,针脚歪歪扭扭的,是祖母的手艺。

  他披上棉袍走出厢房,看见院里的老梨树下,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正举着油纸伞,往树干上绑草绳——那是祖母每年冬天都会做的事,说给老树“穿棉袄”,来年才能结更多的梨。

  “奶奶。”陈景明轻声喊了句。

  身影猛地一颤,缓缓转过身。月光穿过雨幕,照亮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里的浑浊慢慢褪去,露出当年慈爱的光。“明儿,你咋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跟陈景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回来陪您。”陈景明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我爹走后,我就该回来的,让您一个人守着宅子,是孙儿不孝。”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的温度竟带着点暖意。“不怪你,路远。”她指了指东厢房,“你小时候的木马还在呢,我天天擦,就盼着你回来骑。”

  陈景明这才想起,东厢房的角落里,确实有个木马,是祖父亲手做的,他小时候骑坏了马头,祖母用胶水粘了又粘。

  两人就站在雨里,说了半夜的话。老太太问他在南方过得好不好,问他娶媳妇了没,问他还记得院里的石榴树结的果子甜不甜。陈景明一一回答,说到自己在报社当记者,写了很多关于家乡的文章,老太太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天快亮时,老太太的身影渐渐淡了,她指着老梨树,对陈景明说:“这树……明年就能结果了。”说完,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树干里。

  第二天,陈景明在老梨树的树洞里,发现了个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祖母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记着他每年的生日,还有一句:“明儿啥时候回来?”

  修宅的工程进行得很顺利。三个月后,荒宅重新焕了生机,朱漆大门亮得能照见人影,那把铜锁被陈景明请银匠修好了,锁芯里的家训“守拙”二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王二临走前,看着院里的老梨树,忽然说:“陈先生,您看那树桠上,是不是有个布偶?”

  陈景明抬头望去,树桠上挂着个小小的布老虎,是他小时候的玩物,早就以为丢了。风吹过,布老虎的尾巴轻轻晃,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后来,陈景明真的留在了老宅,开了间小小的书馆,教镇上的孩子读书。有人说,夜里路过书馆,能看见窗纸上有个老太太的影子,正陪着个年轻人看书,桌上的油灯亮到后半夜。

  那年春天,老梨树真的结了满树的梨,黄澄澄的,甜得像蜜。陈景明摘下最大的一个,放在祖母的牌位前,忽然发现牌位后面,刻着行小字:“等明儿回家。”

  黑土地上的雨,年复一年地滋润着老宅,也滋润着那棵老梨树。那些藏在铜锁里的守候,终究在某个雨夜,化作温暖的棉袍,裹住了漂泊的归人。而老宅的故事,就像树桠上的布老虎,在岁月里轻轻摇晃,诉说着亲情的重量,和这片土地上,从未改变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