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窑的老酱缸-《小时候即想听又怕听的鬼故事集》

  秋分刚过,黑土地上的玉米秸秆还立在地里,被霜打了层白,像插在土坷垃里的骨头。王老憨蹲在酱缸旁,手里攥着根枣木耙子,正往缸里按芥菜。酱缸是黄泥糊的,粗粝的缸壁上结着层黑褐色的酱痂,那是三十年老酱缸才有的模样。

  “爷,这芥菜切大了吧?”孙子狗剩拎着半筐辣椒进来,裤脚沾着黑泥,鞋帮子上还挂着片玉米叶。他凑到缸边,鼻尖差点碰到酱面——那酱正发着酵,咕嘟咕嘟冒小泡,酸香混着咸辣味直往鼻孔里钻。

  王老憨没回头,耙子在缸里搅动,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大了才进味。你奶当年腌酱,芥菜切得跟手指头似的,说这样嚼着有劲儿。”他手腕一转,耙子带起一串酱沫,溅在粗布褂子上,“你闻这味,发得正好,带点酒糟的甜,又有土腥气,这才是黑土地的酱。”

  狗剩咧着嘴笑,露出颗豁牙:“昨儿张寡妇来换酱,说城里超市的酱跟白开水似的,没咱这缸酱冲。”他把辣椒倒在石碾子上,抡起碾棍就轧,“她说用咱的酱炒鸡蛋,她家娃能多吃俩馒头。”

  “那是自然。”王老憨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脊梁骨“咯吱”响,“咱这酱缸,底下埋着三指厚的灶心土,上面盖着玉米叶编的苫子,晒足了九十天日头,淋够了三回秋雨,城里那机器搅出来的能比?”他指了指缸沿上的豁口,“瞧见没?这是你太爷爷用烟袋锅磕的,说酱缸得有点‘伤’,才存得住气。”

  正说着,西头的二柱子掀着门帘进来,手里攥着两个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饼子上还冒着热气:“憨爷,换两瓢酱!我媳妇今儿烙了油饼,就馋您这口酱。”他把饼子往灶台上一放,“刚从地里拔的大葱,蘸着酱吃,绝了!”

  王老憨舀酱的手顿了顿:“你媳妇那油饼,得配新腌的辣椒。”他往瓢里多搁了勺红油,“这是狗剩他娘用胡麻油泼的,辣得正,不烧心。”

  二柱子咬了口饼子,含糊不清地说:“还是您老会琢磨。前儿听镇上学徒说,有人想花大价钱买您这酱方子,您咋不卖?”

  王老憨把酱瓢往缸沿上磕了磕,酱汁顺着瓢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黑珠:“卖了方子,这缸酱就死了。”他摸了摸缸壁,那土坯烧的缸身带着温乎气,“你太爷爷当年逃荒来这儿,就靠这缸酱换了第一亩地;你爷娶媳妇,媒人是闻着酱香味上门的;到你这辈,不也靠这酱就着窝窝头,在地里刨出了三间砖瓦房?”

  狗剩轧完辣椒,用手指沾了点酱沫往嘴里送,辣得直吸气:“爷,我昨儿见酱缸边的野草都比别处旺,是不是酱水渗到土里,把草也喂肥了?”

  王老憨笑了,皱纹里堆着土灰:“傻小子,那是土认这酱。咱黑土地就认实在东西,你往酱里多搁一勺盐,少晒一天太阳,它都给你记着,发酵出来不是发苦就是发涩。”他把最后一把芥菜按进酱里,耙子在缸底划出“沙沙”声,“就像人过日子,偷奸耍滑的,土地爷都看在眼里。”

  二柱子啃着饼子,看着酱缸里咕嘟冒泡的酱,突然说:“憨爷,明年开春,我也想砌口酱缸,您教教我?”

  王老憨直起腰,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花白的胡子上落了点金粉:“等你把地里的玉米杆收拾干净再说。”他指了指缸角,那里结着层硬壳,“瞧见那酱引子没?得用头年的老酱打底,就像咱做人,得有老根牵着,不然站不稳。”

  狗剩突然喊:“爷!酱里冒泡的地方,好像有个小虫子!”

  王老憨探头一看,乐了:“那是地蛆,高蛋白。当年你爷饿肚子,就靠捞酱缸里的蛆虫熬过春荒。”他用耙子把蛆虫捞出来,扔给院角的老母鸡,“这土生土长的东西,进了酱缸,才叫接地气。”

  二柱子听得直咋舌,又咬了口饼子,饼渣掉在酱缸边,引来两只蚂蚁。他看着王老憨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手上的酱渍蹭在皱纹里,像给岁月打了个补丁。突然觉得这黑土地上的日子,就像这缸老酱,看着糙,嚼着咸,细品还有点回甘——那是汗水渗进土里,再从土里长出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