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咱们来讲第九集。这一回，咱们不说远，就说咱们屯子边上，那片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林子”。
---
开春后，地里活儿忙，大人们都顾不上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了。憋屈了一冬的我们，像出了笼的狗崽子，满屯子撒欢。可不知怎的，今年大人们管得格外严，尤其是屯子西头那片老林子，三令五申，绝对不准往里钻。
“为啥啊？”我不服气地问俺爹。
俺爹正磨锄头，头也不抬：“哪有那么多为啥？不让去就是不让去！”
还是隔壁快九十岁的瞎眼太爷爷，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时，漏了点口风。他耳朵灵，我们几个小子蹲在旁边玩泥巴，就听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
“老林子……不干净喽……去年冬天雪大，压塌了不少老树，惊了里面的‘老邻居’啦……”
老邻居？我们几个互相瞅了瞅，心里都跟猫抓似的痒痒。二狗蛋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听见没？肯定有啥好东西！说不定是熊瞎子窝，掏了熊崽子，能卖老多钱！”
大壮有点犹豫：“俺爹说里头有‘麻达’（鬼打墙），进去就出不来。”
“屁的麻达！”二狗蛋嗤之以鼻，“那是吓唬小孩的！你敢不敢去？”
我本来也有点怵，但被二狗蛋一激，那股犟劲儿又上来了：“去就去！谁怕谁！”
我们仨瞒着家里，在一个晌午头，日头最足的时候，偷偷溜到了老林子边上。
这老林子也不知道长了几百年了，一棵棵老树遮天蔽日，外头明明是大太阳，里头却阴凉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地上是厚厚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腐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没什么声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烂木头混合的气味。
我们一开始还咋咋呼呼，往里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都安静下来了。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连声鸟叫都听不见，只有我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二狗蛋，还……还往里走吗？”大壮缩着脖子问。
二狗蛋也有点发毛，但嘴上还硬：“走！怕啥！这不好好的……”
他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我，猛地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前面不远处的几棵老松树下，地上的腐叶被什么东西拱开了一大片，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土。而那泥土上，赫然印着几个巨大的、深深的……脚印！
那脚印绝不是熊瞎子的，也不是老虎的。形状有点像人的光脚板，但放大了好几倍，五个脚趾头分得很开，深深地抠进泥里，脚掌部分还有一道道扭曲的、像是褶皱的纹路。
我们仨吓得大气不敢出，围着那几个脚印看。这得多大个玩意儿，才能留下这么深的印子？
“是……是熊人（野人）吗？”大壮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别瞎说！”二狗蛋呵斥他，但自己脸色也白了。
我们不敢再往前，顺着脚印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巨大的脚印一路延伸，消失在林子深处更幽暗的地方。而就在脚印消失的方向，有一片地方，树木东倒西歪，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蛮横地冲撞过，地上还有几撮沾着暗红色污迹的、粗硬的黑毛。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瞎眼太爷爷说的“老邻居”。这肯定不是啥善茬！
“快走！回去！”这回连二狗蛋也怂了。
我们仨掉头就跑，比来的时候快多了，恨不得爹妈少生了两条腿。一直跑到能看见屯子屋顶的炊烟，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回到家，我没敢跟姥姥说我们去老林子的事，但心里那恐惧和好奇，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
说来也怪，从那天起，屯子里就开始出怪事。
先是王老五家拴在院子外的看门大黑狗，第二天早上发现硬邦邦地死了，脖子上有几个深深的、发紫的指印，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掐死的，可那指印粗大得不像人。
接着，好几户人家放在院子里的柴火垛，半夜里哗啦啦倒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的。
更吓人的是，住在屯子最西头、离老林子最近的刘哑巴，有一天晚上连滚爬爬地跑到村长家，啊啊地比划着，满脸惊恐。他指着老林子的方向，又指着自己的眼睛，最后做出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然后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珠往上翻。
虽然他说不出话，但所有人都看懂了：他在林子里，看见了一个巨大的人形怪物，差点被掐死。
屯子里彻底炸了锅。人心惶惶，天一黑就关门闭户，男人们晚上睡觉都把锄头、镰刀放在手边。
村长没办法，只好召集了几个胆大的老猎户，拿着土枪，准备进老林子边缘看看情况。姥姥也被请去了，说是让她给“看看”。
我偷偷跟在人群后面。
到了老林子边上，就是我们发现脚印的地方，那几个巨大的脚印还在，在夕阳下看着更加瘆人。老猎户们检查了脚印和周围被破坏的树木，脸色都凝重起来。
“这玩意儿……个头不小啊。”一个老猎户咂咂嘴。
“看这力道，不是善类。”另一个补充。
姥姥没说话，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脚印旁边泥土里的黑色硬毛，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看了看那片被冲撞得乱七八糟的林地。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村长和猎户们说：“别往里追了。这不是外来的，是这老林子里土生土长的‘老山货’，往年都躲在林子最深处，轻易不出来。怕是去年大雪封山，它饿急了，或者地盘被别的什么东西占了，才跑到边缘来晃荡。”
“那咋办？它要是进屯子伤人咋整？”村长急了。
姥姥沉吟片刻，说道：“这东西脑子直，认死理。它现在就是在边缘试探，没真打算进屯子。咱们也别主动招惹它。准备点‘礼’，送它回老窝去。”
当天晚上，村长按照姥姥的吩咐，让人宰了一头半大的猪崽，连同几坛子烈酒，放在老林子边缘，我们之前发现脚印的地方。
姥姥则用朱砂掺着锅底灰，在屯子通向西边老林子的路口，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谁也看不懂的符咒。
说来也怪，那猪崽和酒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去看，东西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些更大的、沾着油渍和酒渍的脚印，返回了老林子深处。
自那以后，屯子西头再没出过怪事，老林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后来有一次，我跟姥姥去林子外围采蘑菇，又看到了那几个早已模糊的巨大脚印。
姥姥看着那脚印，叹了口气：“这老林子啊，深着呢，咱们不知道的老邻居，多着呢。人啊，别总觉得自己啥都行，对这老山老林子，得留着几分怕惧，给它们留条活路，也是给咱们自己留条活路。”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那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老林子，第一次感觉到，在这片生我养我的黑土地上，除了那些神神鬼鬼，还有着另一种更原始、更庞大的，令人敬畏的存在。
---
开春后，地里活儿忙，大人们都顾不上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了。憋屈了一冬的我们，像出了笼的狗崽子，满屯子撒欢。可不知怎的，今年大人们管得格外严，尤其是屯子西头那片老林子，三令五申，绝对不准往里钻。
“为啥啊？”我不服气地问俺爹。
俺爹正磨锄头，头也不抬：“哪有那么多为啥？不让去就是不让去！”
还是隔壁快九十岁的瞎眼太爷爷，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时，漏了点口风。他耳朵灵，我们几个小子蹲在旁边玩泥巴，就听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
“老林子……不干净喽……去年冬天雪大，压塌了不少老树，惊了里面的‘老邻居’啦……”
老邻居？我们几个互相瞅了瞅，心里都跟猫抓似的痒痒。二狗蛋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听见没？肯定有啥好东西！说不定是熊瞎子窝，掏了熊崽子，能卖老多钱！”
大壮有点犹豫：“俺爹说里头有‘麻达’（鬼打墙），进去就出不来。”
“屁的麻达！”二狗蛋嗤之以鼻，“那是吓唬小孩的！你敢不敢去？”
我本来也有点怵，但被二狗蛋一激，那股犟劲儿又上来了：“去就去！谁怕谁！”
我们仨瞒着家里，在一个晌午头，日头最足的时候，偷偷溜到了老林子边上。
这老林子也不知道长了几百年了，一棵棵老树遮天蔽日，外头明明是大太阳，里头却阴凉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地上是厚厚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腐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没什么声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烂木头混合的气味。
我们一开始还咋咋呼呼，往里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都安静下来了。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连声鸟叫都听不见，只有我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二狗蛋，还……还往里走吗？”大壮缩着脖子问。
二狗蛋也有点发毛，但嘴上还硬：“走！怕啥！这不好好的……”
他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我，猛地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前面不远处的几棵老松树下，地上的腐叶被什么东西拱开了一大片，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土。而那泥土上，赫然印着几个巨大的、深深的……脚印！
那脚印绝不是熊瞎子的，也不是老虎的。形状有点像人的光脚板，但放大了好几倍，五个脚趾头分得很开，深深地抠进泥里，脚掌部分还有一道道扭曲的、像是褶皱的纹路。
我们仨吓得大气不敢出，围着那几个脚印看。这得多大个玩意儿，才能留下这么深的印子？
“是……是熊人（野人）吗？”大壮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别瞎说！”二狗蛋呵斥他，但自己脸色也白了。
我们不敢再往前，顺着脚印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巨大的脚印一路延伸，消失在林子深处更幽暗的地方。而就在脚印消失的方向，有一片地方，树木东倒西歪，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蛮横地冲撞过，地上还有几撮沾着暗红色污迹的、粗硬的黑毛。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瞎眼太爷爷说的“老邻居”。这肯定不是啥善茬！
“快走！回去！”这回连二狗蛋也怂了。
我们仨掉头就跑，比来的时候快多了，恨不得爹妈少生了两条腿。一直跑到能看见屯子屋顶的炊烟，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回到家，我没敢跟姥姥说我们去老林子的事，但心里那恐惧和好奇，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
说来也怪，从那天起，屯子里就开始出怪事。
先是王老五家拴在院子外的看门大黑狗，第二天早上发现硬邦邦地死了，脖子上有几个深深的、发紫的指印，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掐死的，可那指印粗大得不像人。
接着，好几户人家放在院子里的柴火垛，半夜里哗啦啦倒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的。
更吓人的是，住在屯子最西头、离老林子最近的刘哑巴，有一天晚上连滚爬爬地跑到村长家，啊啊地比划着，满脸惊恐。他指着老林子的方向，又指着自己的眼睛，最后做出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然后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珠往上翻。
虽然他说不出话，但所有人都看懂了：他在林子里，看见了一个巨大的人形怪物，差点被掐死。
屯子里彻底炸了锅。人心惶惶，天一黑就关门闭户，男人们晚上睡觉都把锄头、镰刀放在手边。
村长没办法，只好召集了几个胆大的老猎户，拿着土枪，准备进老林子边缘看看情况。姥姥也被请去了，说是让她给“看看”。
我偷偷跟在人群后面。
到了老林子边上，就是我们发现脚印的地方，那几个巨大的脚印还在，在夕阳下看着更加瘆人。老猎户们检查了脚印和周围被破坏的树木，脸色都凝重起来。
“这玩意儿……个头不小啊。”一个老猎户咂咂嘴。
“看这力道，不是善类。”另一个补充。
姥姥没说话，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脚印旁边泥土里的黑色硬毛，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看了看那片被冲撞得乱七八糟的林地。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村长和猎户们说：“别往里追了。这不是外来的，是这老林子里土生土长的‘老山货’，往年都躲在林子最深处，轻易不出来。怕是去年大雪封山，它饿急了，或者地盘被别的什么东西占了，才跑到边缘来晃荡。”
“那咋办？它要是进屯子伤人咋整？”村长急了。
姥姥沉吟片刻，说道：“这东西脑子直，认死理。它现在就是在边缘试探，没真打算进屯子。咱们也别主动招惹它。准备点‘礼’，送它回老窝去。”
当天晚上，村长按照姥姥的吩咐，让人宰了一头半大的猪崽，连同几坛子烈酒，放在老林子边缘，我们之前发现脚印的地方。
姥姥则用朱砂掺着锅底灰，在屯子通向西边老林子的路口，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谁也看不懂的符咒。
说来也怪，那猪崽和酒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去看，东西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些更大的、沾着油渍和酒渍的脚印，返回了老林子深处。
自那以后，屯子西头再没出过怪事，老林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后来有一次，我跟姥姥去林子外围采蘑菇，又看到了那几个早已模糊的巨大脚印。
姥姥看着那脚印，叹了口气：“这老林子啊，深着呢，咱们不知道的老邻居，多着呢。人啊，别总觉得自己啥都行，对这老山老林子，得留着几分怕惧，给它们留条活路，也是给咱们自己留条活路。”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那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老林子，第一次感觉到，在这片生我养我的黑土地上，除了那些神神鬼鬼，还有着另一种更原始、更庞大的，令人敬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