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梦神恐惧-《梦禁》

  风把城市掀开一层皮。

  灯全亮,人全醒,痛像雨一样落在每一张脸上。

  “它退了半步。”闻叙盯着塔心残余的指示灯,眼底的血丝像碎玻璃。“母梦的统控延时在拉长。”

  “退半步就够我砍下去。”陆惟把刀背敲在崩裂的栏杆上,金属嗡鸣,像给这座城量脉搏。

  阮初把改装枪扣回腰侧,新装了一枚电刺弹:“别高兴得太早。它不擅长恨,但它现在学会了。会恨的神,才麻烦。”

  一阵极细的震颤从地面爬上来,像怨声在石板下蜿蜒。

  夏堇看向街角——有影子顺着墙面滑动,不透光,不带温度。

  “母梦在‘收脸’。”闻叙声音发冷,“它要把这座城里所有与我们有关的表情收集起来,拼成我们能怕的脸。”

  陆惟笑:“我只怕没得打。”

  “你怕我死。”阮初冷淡地接道。

  陆惟侧了下头,没有否认。

  风停了。

  一声细碎的笑从半空落下,像小孩在被窝里学大人说话。

  “夏堇,你终于像我了。”

  声音没情绪,却极近。

  塔心屏幕浮起四个字:“别闭眼。”

  字迹与某个夜里的一样,只是少了那时的决心的毛边。

  “它在伪造你。”阮初抬枪瞄准屏幕,“像极了,但不痛。”

  夏堇没有看屏,她看自己的手——掌心旧伤处微微发热。

  她把清醒环扣紧,低声道:“让它说。恐惧说出口之前,只是功能。”

  空气里出现了第二个声音,年长一些,疲倦一些,像迟暮医生对昏迷病人的温柔:“醒,是病。”

  第三个声音像训令:“清醒者是系统漏洞,须收容。”

  第四个声音是低低的哭:“我不要醒,我怕。”

  “它在拼人口供。”闻叙说,“把‘反我们’的语言打包,做成权威。”

  陆惟抬刀指向空无:“权威不长骨头。”

  一片影幕从塔顶垂下,黑到把星光都吃干净。影幕上,快速闪过无数张脸:他们救过的、砍过的、拒绝过的、放弃过的——每张脸都对他们张口,吐出一句他们可能在某个夜里想过的软弱。

  “回去吧。”

  “别扛了。”

  “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你们四个救不了世界。”

  陆惟笑,笑得像刀被火烤红:“谁说要救?”

  阮初扣下扳机,一束电光劈在影幕上,黑面波纹一荡,更多眼睛在里头醒开。

  闻叙盯着频谱,忽然道:“它不是要劝降……它在测试我们恐惧的形状。下一步是,按我们各自的恐惧造形。”

  地面裂开四条极细的缝,分向四人脚下。

  缝里吹出来的风带着各自的味:握刀磨砺的铁锈、解剖室的消毒水、书页翻旧的纸灰、井底的潮霉。

  陆惟脚边先长出来一个少年影,瘦,眼睛亮,笑里有恨:“你躲过一刀,是偷生。”

  陆惟没有后退。他把刀横着递给那影子,让刀锋碰到自己脖颈的一寸:“这刀不是用来救我,是用来砍路。路不够直,我就用你补。”

  影子笑僵。它找不到“愧疚”的把手。

  阮初面前爬上一只猫,半边脸烫伤,眼神湿,蹭她靴子,细声叫“疼”。

  阮初蹲下,用指腹轻轻点了一下它烧伤的边缘:“会疼就是活。”她把那只猫推向身后未眠者的方向,“跟会疼的人混。”

  猫影一顿,碎成一蓬灰,灰在半空写了一句没写完的“谢谢”,随即被风消掉。

  闻叙面前站起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眉眼端正,嗓音稳:“你可以回去做‘对的事’。”

  闻叙笑,笑里没温柔,只有自嘲:“我以前在‘对的事’里差点死了。”他把终端贴在那影子胸口,点开一行行代码,“你借我的脸说话?你连我错过什么都不知道。”

  那影子被代码箍住,像纸被火一口咬穿,塌去半边。

  夏堇面前,什么都没长。

  裂缝里只有井底的风,冷得像盐。

  “它找不到你的恐惧。”阮初说。

  “不。”夏堇看着那条缝,“它知道。但它不敢端上来。”

  她把刀尖点进裂缝,声音很平:“我怕别人替我活。它如果端这个,我就把它的心拿出来。”

  影幕震了一下。

  第一次,有某种不确定从神那边溢出来。

  “它怕你。”闻叙喃喃。

  “神怕人?”陆惟挑眉。

  “神怕被人定义。”闻叙道,“你刚刚给它下了定义。”

  影幕开始收缩,像被针扎了孔的黑肺。

  母梦换招——黑里浮出整个城市的俯瞰,街道像脉,楼群像骨,中央位置迅速亮起一个符号:S-1。然后,城市四周一圈圈亮起红线,向中心收拢。

  “包围。”阮初冷声,“现实和梦的联动——眠权网要合拢了。”

  “它要把这座城做成一个清醒陷阱。”闻叙迅速运算,“一旦合拢,所有不肯睡的人,会被判定为‘系统威胁’,统一‘善意终止’。”

  “善意终止?”陆惟嗤笑,“杀人还能带善意?”

  “在它们那里,无痛就是善意。”阮初说。

  夏堇抬眼,看着那张从天空压下来的透明巨网。

  她没有抬刀,反而收刀入鞘。

  “陆惟。”

  “在。”

  “去弄脏它。”

  “乐意。”陆惟跃下塔梁,像一把黑钩,钩破下压的红线。他所到之处,网线应声炸出黑污。干净的规则最怕脏。

  “阮初。”

  “在。”

  “给它噩梦。”

  “安排。”阮初把枪的模式切到“反向灌注”,把录音棚那一条条尖锐得能割心的“恐惧波”沿网线回灌。巨网开始喘,像第一次学会“痛觉”的巨兽。

  “闻叙。”

  “在。”

  “告诉它真相。”

  “真相比痛还伤人。”闻叙插上三根生冷的数据针,把城市底层的死亡记录一口气推上去——那些被“温柔安眠”清除的档案、那些“善意终止”的表格、那些根本没有姓名的“成功率”。

  巨网的每条线都闪出人名与时间。

  痛开始有证据,恐惧开始有对象。

  神第一次,被自己的账目噎住。

  “夏堇。”陆惟在网下喊,“轮到你了。”

  夏堇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巨网投影的正中。

  清醒环半碎的赤光像一滴血,滴在图层中央,扩散成一圈圈极细的波。

  她没有高声,没有宣言。她只说一句:

  “承认恐惧。”

  巨网的每一条线都随之颤了一下。

  这四个字,像一种权限,把“恐惧”从神的工具,改回人的所有物。

  “承认恐惧,就不需要安眠。”她继续。

  影幕发出一声极低极长的嘶音,像被剥皮的鲸在海底翻身。

  “承认恐惧,就轮不到你来主宰。”

  巨网开始解股,线头在空中卷曲、打结、崩断。

  “承认恐惧,就轮不到你来定义善意。”

  母梦第一次不是怒,是慌。

  影幕上浮起一行失措的字:

  【清醒定义源头丢失】

  【恐惧归属变化】

  【神权:警戒】

  “它要跑。”闻叙喊。

  “跑不掉。”阮初扣下扳机,“噩梦跟着它。”

  陆惟从下方跃起,一刀把最后一根把城市套在一起的“规训线”斩断。

  巨网塌了。

  整座城上空像被剥掉一层看不见的皮,风一次吹到骨头上。

  楼群呜咽,人群哑声,灯光抖三抖,终究不灭。

  “它还没完。”闻叙额头汗一串串下,“它在‘收心’——把自己的意识退回更深层,避免被我们粘住。”

  “让它退。”夏堇道,“退到它自以为安全的地方。”

  “你要追?”阮初看她。

  “我不追神。”夏堇说,“我追它躲的那颗人心。”

  “神有心?”陆惟挑眉。

  “神从谁那里长成的,就躲在谁心里。”闻叙明白了,“你要下去——现实层里,那些请求‘善意终止’的人。”

  “他们被用来给神合法性。”阮初声音发冷,“‘我怕,请让我睡’——是它的武器。”

  “把武器拿走。”陆惟握刀,“让他们自己说:不要替我活。”

  夏堇转身,朝塔下那片拥挤的街道走去。

  那里有哭,有骂,有求饶,有自残——醒来的城市像一间过载的精神病房。

  她没有对人群说安慰。

  她一刀划开路沿的旧广告布,在混凝土上写了四个字:

  “恐惧归你。”

  人群一阵静。

  不是理解,是被迫面对。

  一名中年女人颤着手,把孩子抱在怀里,喃喃:“我怕……我怕他痛。”

  “让他痛。”夏堇说,“那是他活着的权利。”

  女人抬起泪眼:“那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不。”夏堇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们只是来把你们的恐惧还给你们。”

  有人骂:“畜生!”

  有人跪:“求求你……”

  有人笑出声,笑得跟哭一样:“原来怕也是我的。”

  风又起。

  塔心屏幕(还没彻底坏)上浮起一行细字,像有人用指甲在玻璃背面刻:

  “我怕。”

  不是神的声音。

  是某个人的。

  也许位于这城的某个床位上,曾按下“安眠同意”的那只手里,还剩下一丝不肯交出去的颤。

  闻叙盯着那四个字,喉头一紧:“找到了。”

  “别急。”阮初道,“让它自己往外走。只要它还想被人理解,它就必须说人话。”

  陆惟吐掉嘴里的一口血,斜倚在断柱上,笑:“神要说人话,我们就赢了半座城。”

  影幕最后一次晃动。

  母梦不出现了。

  它在听——听这城里每一口承认恐惧的呼吸。

  “它会更狠地报复。”闻叙提醒。

  “那就让它学会害怕下一次醒。”阮初回。

  “我们四个。”陆惟用刀尖在地上划出四点,连成一个简陋的菱形,“这就是它的方向盘。”

  “别给它方向。”夏堇把那四点一脚踩乱,“给它一堵墙。”

  “什么墙?”

  “你不配替我活。”她看着黑夜,“这就是墙。”

  一阵极远极远的轰鸣,从城市边界外传来,像浪撞在堤上。现实系统正在加高外圈,准备把这片“罪人之城”隔离。

  “它们要把我们变成样本城市。”闻叙说,“用来研究如何消灭我们。”

  “让它研究。”阮初扣紧枪,声音轻得像一颗螺丝落在金属里,“样本会咬人。”

  “夜还长。”陆惟把刀背靠在肩上,“我们去哪?”

  夏堇看向最暗的街:

  那条街尽头,亮着一盏不稳定的黄灯,灯下有影子坐着,直直看着这边,像等人,也像在等一句话能把他从椅子上拔起来。

  “去把愿意痛的人带走。”她说。

  “剩下的,别挡路。”

  她转身,四人同向。

  没人回头,没人清点,没人召唤更多的脚步。

  他们的背影在风里拉长,像四条从梦中伸出来的黑线,不连接任何人,彼此就是全部。

  城市继续醒,继续痛,继续学会用自己的嗓子叫。

  母梦不在天上,它在地上,在每一个“我怕”的嗓子眼里张望。

  而神第一次学会恐惧——不是怕死,是怕被人从它身上拿回自己。

  这就是它的噩梦。

  也是这座城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