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王子的野心-《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西凉太子东宫,位于敦煌王宫一侧,规制虽不及正宫宏伟,却也殿宇俨然,守卫森严。然而此刻,这座象征着未来权柄的宫殿,却弥漫着一股与外界春色格格不入的躁动与压抑。殿内的陈设兼具胡汉风格,墙上既挂有儒家训诫条幅,也悬着锋利的弯刀和强弓,恰似其主人矛盾的心性。

  太子李歆,年方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身形挺拔,面容继承了其父的清秀,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戾气和急不可耐的焦躁。他并未穿着太子冠服,只着一身便于活动的窄袖胡服,腰间佩着镶宝石的短刃,此刻正像一头被困的豹子,在殿内焦灼地踱步。

  他的几位心腹近臣——多是年轻气盛的武将或少壮派官僚,如东宫卫率赵令胜、舍人张体顺等,皆屏息垂手立于两侧,面色同样愤懑不安。

  “废物!都是一群鼠目寸光、贪生怕死的老废物!”李歆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身旁的青铜灯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灯盏剧烈摇晃,烛泪飞溅。他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眼中布满血丝。

  “北秦大军都已压到边境了!王镇恶的旗号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叫宋弁的酸儒,在父王面前巧言令色,摇唇鼓舌,说什么文化正统,什么太学前程,分明就是糖衣毒药,欲要我西凉不战而降!”他低吼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可父王呢?还有那些阁老重臣!居然还在犹豫?还在讨论?难道真被那点虚名小利迷了眼吗?!”

  东宫卫率赵令胜,一个满脸虬髯、身形魁梧的将领,立刻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北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许以高官厚禄,他日刀架在脖子上,还不是任其宰割?什么宗庙迁移,什么出仕太学,分明是调虎离山,欲将我西凉菁英尽数掏空,届时国将不国!”

  舍人张体顺,一个面色白皙、眼神锐利的文官,也阴恻恻地补充:“殿下,据臣观察,自那宋弁入城,城中不少士人已是人心浮动,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寒门和妄图攀附高枝之辈,皆言北秦如何重视文教,如何机会均等……长此以往,恐根基动摇啊!”

  李歆越听越怒,又是一拳砸在案上:“唇亡齿寒!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北秦今日能逼我西凉,他日就能灭了北凉!若北凉完蛋,我西凉独木难支,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届时难道真指望北秦皇帝的‘仁德’吗?!”

  他猛地看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些正在王宫正殿里与父亲“商议”的老臣:“此刻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刻与北凉结盟!沮渠蒙逊虽狂,但其麾下卢水胡骑骁勇善战,更兼祁连山天险易守难攻!我两国若能摒弃前嫌,联手抗敌,依托地利,足以让北秦碰得头破血流!只要拖到其师老兵疲,或是北魏、柔然趁机发难,危机自解!我西凉不仅能存续,甚至……甚至能借此机会,扩大疆域,真正与北秦、北魏分庭抗礼!”

  他的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自己策略的极度自信。在他看来,父亲的犹豫和主和派的言论,不仅是懦弱,更是断送西凉国祚的愚蠢之举。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在殿外禀报:“殿下,主上召集群臣于宣政殿议事,请殿下即刻前往。”

  李歆眼神一凛,整理了一下衣袍,冷哼一声:“正好!我倒要看看,那些老朽还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我们走!”

  他带着赵令胜、张体顺等心腹,气势汹汹地直奔宣政殿。

  宣政殿内,气氛凝重。西凉王李暠高坐王位,眉头紧锁,面容憔悴。下方,以老成持重的丞相宋繇、大司农索仙等人为首的主和派,与匆匆赶来的太子李歆及其党羽,泾渭分明地站成两列。

  议事刚开始,李暠尚未开口,李歆便迫不及待地踏出一步,朗声道:“父王!北秦欺人太甚,先兵后礼,其心可诛!儿臣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父王立刻遣使北上,与北凉结盟,共抗强敌!我西凉男儿,并非怯战之辈,愿为保家卫国,血洒沙场!”

  他话音未落,丞相宋繇便出列反驳,语气沉痛:“殿下!万万不可!北凉沮渠蒙逊,暴虐无信,反复无常,更兼勾结柔然,引狼入室!与之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即便侥幸击退北秦,我西凉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北凉和柔然的贪婪?届时境况,恐比今日更为凶险!”

  大司农索仙也叹道:“殿下,战端一开,生灵涂炭啊!我西凉国小民贫,经不起大战消耗。北秦使者所言,虽不可全信,然其承诺保留宗庙、优待士人,或可为我西凉争取一线生机,保存社稷……”

  “保存社稷?”李歆厉声打断他,语气充满了讥讽,“屈膝投降,苟延残喘,也算保存社稷?宋相、索司农!你们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难道就只学会了摇尾乞怜吗?祖宗基业,就要毁在你们这等怯懦之言下!”

  这话极为无礼,宋繇气得胡须发抖:“殿下!老臣非为自身,实为西凉万千黎民着想!北秦势大,兵锋正盛,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唯有暂避锋芒,徐图后计……”

  “后计?还有什么后计!”李歆逼近一步,目光逼视着老丞相,“等到北秦消化了北凉,整合了河西,我西凉就成了瓮中之鳖,还有什么后计可言?现在联合北凉,尚有险可守,有力可借!这才是唯一的生路!你们口口声声为民着想,可知一旦国亡,百姓皆为奴仆,还有什么民生可言!”

  赵令胜在一旁帮腔:“末将愿亲率东宫卫队,为先锋,迎击北秦!让世人看看,我西凉并非无人!”

  张体顺则阴声道:“倒是朝中某些人,一味鼓吹和议,莫非是暗中收了北秦什么好处?或是早已心生异志,欲卖国求荣?”

  这近乎人身攻击的指责,顿时让主和派大臣们炸了锅,纷纷出言驳斥。

  “血口喷人!”

  “太子殿下,还请约束属下!”

  “老臣一片忠心,天日可鉴!”

  宣政殿内顿时吵成一团,双方各执一词,针锋相对。主和派强调实力差距、民生艰难、北凉不可信;李歆一派则坚持抗争到底、扞卫国祚、联凉抗秦是唯一出路。

  李暠看着台下争吵不休的臣子和激动得面色通红的儿子,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心力交瘁。他知道双方都有道理,但正是这种左右都有理的困境,让他难以抉择。

  “够了!”李暠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御案,声音沙哑而疲惫,“都不要再吵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国王。

  李暠疲惫地揉着额角,看着儿子那副倔强不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他知道李歆有野心,有血性,但这份野心和血性在此刻,却显得如此危险和不顾后果。

  “歆儿,”李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你的心思,为父明白。但军国大事,非同儿戏,需权衡利弊,从长计议。与北凉结盟,风险太大……”

  “父王!”李歆急道,“难道投降风险就不大吗?那是自毁长城!”

  “此事容后再议!”李暠不愿再在朝堂上继续这无谓的争执,强行结束了话题,“今日暂且散朝!诸卿回去,都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对我西凉最为有利!”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大臣。

  李歆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中充满了不甘、愤怒,以及一丝……被轻视的怨恨。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唯一的生路,却被这些怯懦的老朽和优柔寡断的父亲所阻挠。

  “殿下……”赵令胜和张体顺围拢过来。

  李歆眼神阴鸷,低声道:“他们不懂……他们都不懂……西凉不能亡在我手里!绝不能!”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危险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而这一切,都被殿角阴影处,一位始终沉默不语的北凉秘密使者,看在眼里。他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的笑容。浑水,才好摸鱼。西凉太子越是激进,对他们北凉,就越发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