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未央宫的清晨-《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永兴元年,元月初一。

  这一日,天色未明,长安城却已彻底苏醒,沉浸在一片巨大而压抑的寂静之中。这不是平日的宁静,而是一种被无数目光、无数期待、无数肃穆情绪所填充的、近乎凝固的庄严。寒冬的冷气吸入肺中,带着一种清冽的刺痛感,却也让人的头脑异常清醒。

  子时刚过,净街的号令便已下达。一队队隶属于京兆尹和金吾卫的差役、兵卒,执着长长的竹扫帚,用清水泼洒街道,将昨夜甚至连日来积累的每一片落叶、每一粒尘埃都仔细清扫干净。他们的动作尽可能轻缓,以免打破这黎明的沉寂,只有扫帚摩擦青石路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压低嗓音的简短指令,在空旷的街道上轻轻回荡。清水泼洒在路面,迅速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壳,映着即将燃尽的天边疏星,泛出幽微的冷光。

  与此同时,更多的禁军士兵从各处营房开出。他们换上了全新擦亮的明光铠,盔缨鲜红如血,甲叶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烁着寒芒。他们以标准的步伐,沉默而迅速地进入预定位置。从朱雀门开始,沿着宽阔无比的朱雀大街,一直延伸到城南的圜丘祭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如同钉入地面的钢铁森林。长戟如林,刀剑出鞘半寸,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都绷得紧紧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常。他们的存在,如同给这条通往权力核心的道路铸就了两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壁垒,将肃杀与威严无声地弥漫开来。

  皇城各门、未央宫诸门次第洞开。高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时,发出的沉重吱呀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传出老远,仿佛巨兽苏醒的喘息。门内,灯火通明,宦官和宫廷侍卫早已各就各位,垂手侍立,如同泥雕木塑,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随着寅时的更鼓敲响,长安城各坊的坊门也陆续开启。早已得到通知、有幸允许观礼的士绅耆老、有功名者及其家眷,开始在家丁仆役的簇拥下,乘坐马车或徒步,向着皇城方向汇聚。他们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脸上带着激动与敬畏交织的神情,低声交谈着,在指定的区域安静等候,不敢有丝毫逾越。更远处的街巷屋顶,甚至树上,也挤满了无法靠近核心区域的普通百姓,他们同样屏息凝神,朝着皇宫的方向眺望,分享着这历史性的一刻。

  天色渐渐由墨蓝转为鱼肚白,启明星孤独而明亮地悬挂在天际。

  此时,百官府邸所在的区域,也开始骚动起来。一道道府门打开,身着崭新朝服的官员们,根据品阶高低,或乘坐轿辇,或骑着骏马,在家丁的护卫下,向着未央宫方向迤逦而行。

  这是一场无声的朝服展览。紫袍玉带、绯袍银鱼、青袍素银……依品级而异的颜色和配饰,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官员们头戴进贤冠、貂蝉冠或獬豸冠,神情肃穆,彼此相遇时只是用眼神或极轻微的颔首致意,无人交谈。车轮碾过结霜的路面,发出辘辘的轻响;马蹄铁敲击青石,嘚嘚作响,更反衬出周围的寂静。每个人的心中都如同揣着一面鼓,咚咚作响,既有参与盛典的荣耀,更有面对皇权的无限敬畏。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走向的,不仅仅是一场仪式,而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宫门外,官员们按照品级序列,开始无声地排成长队。由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负责纠仪,任何衣冠不整、举止失仪者,都将被记录在案。队伍缓慢而有序地通过宫门的检查,步入深邃的宫墙之内。

  未央宫内,更是如同一个精心调试好的精密器械。高大的宫殿在晨曦中显露出巍峨的轮廓,飞檐斗拱仿佛要刺破渐明的天空。无数的灯笼和火把将宫殿之间的道路和广场照得亮如白昼,与天边那抹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霞争辉。

  宦官们低着头,脚步匆匆却无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准备。确认御道铺陈的红毯没有一丝褶皱,检查每一处旌旗是否挂得端正,核对每一件礼器是否摆在准确的位置。太常寺的乐官们早已在指定的位置就座,调试着手中的乐器,确保每一个音都准确无误,但他们此刻绝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默默等待着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某种清冷的、用于净化空气的香草气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权力、历史、神圣与紧张的厚重氛围,笼罩着整座未央宫,并且不断地积累、沉淀,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

  所有的一切——净街的洒扫、禁军的肃立、百官的列队、宫人的忙碌——都像无声的潮水,围绕着那座至高无上的太极殿,进行着最后、也是最庄严的汇聚。

  长安城在等待。

  未央宫在等待。

  百官万民在等待。

  等待太阳彻底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

  等待那一声开启一个时代的钟鼓之音。

  等待他们的皇帝,走向象征天命的祭坛,走向至高无上的御座。

  清晨的寒意依旧刺骨,但每一个人都觉得浑身发热,血液奔流。这是一个被无限拉长、无限放大的瞬间,每一个细节都被赋予了历史的意义,凝固在这未央宫的清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