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漠南的风是带着齿刃的,卷起砂砾抽打在龙骧军的铁甲上,噼啪作响。拓跋虔勒马立于曾经属于北秦军的营垒废墟前,面甲下的呼吸粗重如破旧的风箱。他身后,三万龙骧铁骑肃立,玄色的大纛在干燥的风中绷得笔直,如同拓跋虔此刻濒临断裂的神经。

  视野所及,唯有焦黑的木桩、散落一地的草人——那些草人甚至还穿着破烂的北秦军服,被刻意摆出嘲弄的姿势。而最刺眼的,是深深插入焦土正中的那面北秦玄旗,旗面被撕开一道口子,却依旧倔强地飘扬,仿佛在无声地抽打着拓跋虔的脸。

  “找!”一声咆哮从拓跋虔的喉间迸出,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暴怒。他手中的马鞭带着裂风之声,狠狠抽在旁边半截焦黑的木桩上,木屑四溅。“就是把漠南每一粒沙子都筛一遍,也要把李渊给我揪出来!剁碎了喂狼!”

  斥候骑兵如受惊的鸦群,四散奔入茫茫戈壁。回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令人窒息。

  粮仓空了,不是搬空,是烧空的,灰烬里还混着刺鼻的火油味。水井被填埋,仅存的几口漂浮着死鼠和难以言喻的污秽,散发着恶臭。他们甚至冲进了已无设防的平城皇城,发现大殿空空如也,那尊象征着拓跋氏权力的镶金玉龙椅,竟被撬得只剩一个光秃秃的石基,狼藉一片。

  唯一“完整”的,是悬挂在朱雀门巨大匾额上的那颗头颅。昔日威震漠北的斛律光将军,此刻面目已被乌鸦啄食得残破不堪,露出森森白骨,唯有那双未曾瞑目的怒睁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下方如黑潮般涌来的帝国精锐。

  “将军!”一名偏将疾驰而来,几乎是滚鞍下马,呈上一封密信,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金墉城旧址!我们的斥候发现了秦军主力的踪迹!烟尘蔽日,绝不会错!”

  拓跋虔眼中几乎要喷出实质的血光。金墉城!那是前朝旧都,距此不过百余里!

  “全军听令!目标金墉城,疾进!”他拔出佩刀,直指西北,声音因嗜血的渴望而嘶哑,“斩李渊首级者,封万户侯,赏金万斤!”

  龙骧军这支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轰鸣启动,黑色铁流裹挟着复仇的怒火,涌向西北方向。马蹄践踏着干燥的大地,扬起绵延数里的沙尘。

  然而,当先锋骑兵带着踏平一切的气势冲入金墉城的断壁残垣时,迎接他们的只有死寂。几堆将熄的篝火在残垣间苟延残喘,火上架着烤得焦黑的、剥了皮的黄羊尸体,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轻响。旁边的沙地上,被人用树枝划出几个歪歪扭扭却极具嘲讽的大字:

  “谢拓跋将军赐粮”。

  真正的折磨,随着夜幕一同降临。

  魏军大队人马抵达,人困马乏,刚扎下营盘,篝火才点燃,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骤然响起尖厉得不像人声的胡笳!那声音忽东忽西,飘忽不定,搅得人心慌意乱。紧接着,地平线上亮起无数幽绿、惨蓝的“鬼火”,飘飘荡荡,如同地狱洞开,无数亡灵举着火把涌来。

  值夜的魏军士卒头皮发麻,惊惶地朝着鬼火的方向胡乱放箭。箭矢破空而去,却只射中一片虚无的黑暗。有经验的老军校面色惨白,骇然道:“是牵影术!他们在马尾上绑了浸过磷粉的布袋!”

  拓跋虔暴怒,接连派出数支骑兵出击扫荡。可每当魏骑催马狂奔,试图接近那些飘忽的鬼火时,它们便如同有生命般倏然散入更深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沙地上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蹄印。有细心的小校下马查看,才发现这些蹄印竟全是倒着钉的马铁鞋印,所有痕迹都指向与他们追击相反的方向。

  连续三夜,龙骧军营垒无人敢安然入睡。白日也不得安宁。好不容易找到的水源,水面总漂浮着泡得肿胀发白的毒鼠尸体;费尽心力从后方运来的草料,里面混着打磨得尖利的铁蒺藜和刺马钉。一支从云中郡来的运粮队遭袭,押运的校尉被剥光了衣甲,赤条条地绑在最健壮的驮马背上,背后用烧红的烙铁烙着一行狰狞的血字:“下一个是你”。

  第七日,一直遵循李渊指令、以骚扰为主的其格所部高车轻骑,终于在月牙海子畔,撞上了拓跋虔麾下最为骄悍的尔朱荣及其所率的并州铁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其格记着李渊的指令,依计诈败后撤。尔朱荣杀得性起,不顾部属提醒,全力追击,果然被诱入一片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杀机的流沙区。顷刻间,人马哀嚎,并州铁骑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眼看敌军陷入绝境,少年血性压过了理智。其格猛地勒转马头,眼中燃烧着为父报仇的火焰,率亲卫如旋风般折返杀回,手中弯刀划出冷冽的弧光,直取在马蹄间挣扎的尔朱荣咽喉!

  “留他性命!”

  一声冰冷的厉喝仿佛从天边传来,伴随而至的是一支精准得可怕的狼牙箭!“铛”的一声脆响,其格的弯刀被箭杆巨力撞得一偏,擦着尔朱荣的颈侧划过,带出一溜血珠。尔朱荣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被亲兵拖上备用战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流沙区。此战,尔朱荣部折损三成,元气大伤。

  当夜,阴山脚下的隐秘山谷内,篝火跳跃。李渊面无表情,将其格那柄刻着部族图腾的弯刀掷还到他脚下。冰冷的刀身上,映出少年倔强而不甘的面容。

  “我要的是疲敌,不是逞勇。”李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漠北的寒风更刺骨,“杀一个尔朱荣,痛快吗?但你每多杀一个敌军军官,拓跋虔的警惕就多一分,他的拳头就攥得越紧。等他们惊惧之下彻底缩成一个无从下口的铁桶,我们还如何分而破之?如何一点点放干他们的血?”

  其格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这时,王硕拎着一个吓得魂不附体的魏军炊卒走进来:“将军,逮到个有趣的。”

  那炊卒磕磕巴巴地交代,龙骧军已断粮三日,开始宰杀受伤和体弱的战马充饥。更妙的是,拓跋虔为防止秦军投毒,竟下令各营每日互换炊具使用。结果当夜,半数以上的魏军士卒上吐下泻,战力大减——只因李渊早算到这一步,令人在上游水源处扔了大量霉变的胡麻。

  李渊听完,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火候差不多了。”他扯过那张绘满标记的羊皮舆图,指尖精准地点在一处无名河谷,“其格,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你去,放羊。”

  次日黎明,拓跋虔在压抑的帅帐中,盯着沙盘上代表无尽黄沙的区域枯坐,眼中布满血丝。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羊叫声。亲兵捧着一只不停挣扎咩叫的雪白羔羊进来,神色古怪:“将军…这羊…自己跑进营寨的…”

  羊角上,系着一卷质地精良的绢帛。

  拓跋虔一把扯下,展开。绢帛上,用清晰的笔触绘着一条详尽的行军路线,沿途标注了水源、可宿营的谷地,最终指向阴山以北的一处隘口。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李渊主力遁逃路线”。

  帐内诸将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大喊这分明是拙劣的诱饵,请将军勿中奸计;也有人被连日来的折磨逼得失去理智,声称这是长生天赐予的良机,绝不能放过。

  拓跋虔死死盯着那绢帛,脸上肌肉抽搐,理智与暴怒在眼中疯狂交锋。突然,他猛地拔出佩刀,寒光一闪!

  “咩——!”

  羔羊的头颅应声而落,温热的羊血喷涌而出,泼洒在沙盘上,将那些代表山川河流的模型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就算是饵!”拓跋虔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本王也要咬钩!看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尔朱荣!”

  身上带伤、面色灰败的尔朱荣踏前一步:“末将在!”

  “点五千轻骑,按此图追袭!咬死他们!”

  “其余各部,随我左右策应,随时准备合围!”

  尔朱荣领命而去。五千轻骑如离弦之箭,沿着绢帛所绘路线狂追。一路上,果然发现大量新鲜杂乱的车辙马蹄印,似乎有大军仓促经过的迹象。追至日落时分,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水草丰美的河谷草场中央,竟散放着数百头无人看管的牛羊!

  饥肠辘辘、几乎啃了三天马肉的魏军骑兵顿时眼睛都绿了,纪律瞬间崩塌,纷纷欢呼着下马,扑向那些肥美的牲畜。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草场四周猛然升起数道粗黑的狼烟!紧接着,地面弹起无数隐藏的套马索和绊马桩!同时,草丛中、土坡后,猛地窜出无数身披草编伪装衣的秦军士卒,他们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幽灵,沉默而高效,专砍正在抢掠牛羊的魏军马腿!

  人喊马嘶,瞬间乱作一团。混乱中,其格率领高车骑手如风般从侧翼掠过,并不近身搏杀,而是精准地将一阵阵箭雨泼洒向魏军队伍后方驮运粮草的辎重马队!粮袋被射穿,面粉、粟米混杂着鲜血腾起一片粉红色的恐怖雾霭。

  尔朱荣目眦欲裂,狂吼着试图收拢部队组织反击。但秦军根本不给他机会,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转眼就消失在暮色笼罩的戈壁滩中。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魏军伤员、死马、破损的辎重,以及沙地上被人用刀深刻出的一行大字:

  “代问拓跋将军安——漠南牧羊人李渊。”

  当拓跋虔率领主力匆匆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末日般的景象。饥饿的士兵像野兽一样争抢着被射死的牛羊尸体,甚至为了一块生肉互相砍杀。有人因吞咽太快活活噎死,双目圆睁地倒在地上。更多士兵发疯般争夺着散落在地的、看似完好的粮袋,撕扯开才发现,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沙土。

  残阳如血,将这一切染上凄厉的色彩。

  “将军…还要…追吗?”副将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声问道。

  拓跋虔没有回答。他只是勒马原地,缓缓环视着这片被诅咒的草原,望向天地相接处那无尽蔓延的、令人绝望的黄沙。一股冰冷的寒意,自铁甲缝隙钻入,透彻骨髓。他忽然想起大军出师前,巫祝占卜所得的那句爻辞: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玄黄…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征袍上早已干涸发黑的斑驳血渍,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正被一点一点缓慢放干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