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新拓领地推广均田令-《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邺城郊外的官道上,泥泞未干。

  三辆牛车陷在春日的泥淖里,车上满载着卷起来的户籍黄册、算筹、丈量绳索和特制的木尺。十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服、头戴黑幞头的吏员,正喊着号子,合力推着车轮。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书生,叫杜衡,原是关中寒门,因精通算学而被擢升为户曹主事,此番奉命带队至邺城推行均田。

  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抬头望了望前方依稀可见的村落轮廓,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疲惫不堪的队伍,扬声道:“再加把劲!前面就是张村了!到了村里,寻个地方歇脚,生火做饭!”

  一个年轻吏员喘着气抱怨:“杜主事,这河北的地,怎么比关中的还难走?这都开春了,还这般泥泞不堪。”

  旁边一个老成的书办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恰恰说明此地肥沃,墒情好!只是多年战乱,水利失修,田地荒芜,无人料理罢了。陛下推行均田,正是要让这沃土重生,养民富国。”

  杜衡点头,目光扫过道路两旁大片抛荒的田野,野草已有半人高,其间隐约可见残破的田埂和倒塌的屋舍骨架,无声诉说着曾经的苦难。“王书办说得是。正因荒芜,才更需要我们。抓紧些,莫让村民久等。”

  他们口中的张村,此刻也并不平静。

  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下,黑压压地聚了百十号人。男女老少,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茫然、畏惧和一丝几乎不敢流露的期盼。里正张老五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件打满补丁的长衫,正搓着手,焦急地望向官道方向。

  “来了没?真能来?”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低声问身旁的汉子。

  “官府的话,几时作准过?前朝北魏的税吏来了,除了抢粮拉夫,还会做什么?”汉子啐了一口,满脸不信。

  “听说这回不一样,是长安城那位新皇帝派来的……”

  “皇帝换谁做,跟我们泥腿子有啥关系?还不是要交皇粮?”

  “可……可说是要分地啊!”一个半大小子插嘴,眼睛亮晶晶的。

  “分地?”一个穿着略体面些、脑满肠肥的中年人冷笑一声,他是村里的富户赵翁,拥有村里所剩不多尚能耕种的良田,“天上能掉馅饼?怕是变着法子来搜刮!谁知道那‘均田’是个什么由头?别地没分到,反而把你们自家那点破园子给‘均’没了!”

  人群一阵骚动,赵翁的话戳中了许多人内心最深的恐惧。乱世之中,官府的信誉早已荡然无存。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官差来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村口。只见杜衡带着一众吏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虽满身泥点,略显狼狈,但队伍整齐,神色肃然,与往日那些凶神恶煞的税吏衙役颇不相同。

  杜衡走到槐树下,对里正张老五拱了拱手,亮出公文印信:“老人家可是张村里正?在下杜衡,奉朝廷均田令,特来贵村办理户籍田亩勘验登记事宜。”

  张老五慌得就要下跪,被杜衡一把扶住。“老丈不必多礼。请召集村中所有户主,我等需宣讲朝廷恩德,登记造册。”

  很快,村民们被组织起来,围坐在槐树下的空地上。吏员们展开带来的大幅告示,上面用工楷写着《均田令》的摘要条文,并配有简单的图画——一人分得一块田,田里长出禾苗。

  杜衡站上一块磨盘,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讲。他从陛下扫平北乱、解民倒悬说起,详细解释均田之法:凡成年男女丁口,皆可授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妇人减半;奴婢、耕牛亦可授田;所授之田,严禁买卖,身死还官;另有多项优待垦荒、减免赋税的政策。

  他的口音带着关中的腔调,有些词村民们听得半懂不懂,但“分田”、“减税”这几个词,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底下的人群起初寂静无声,渐渐开始窃窃私语,眼神中的光彩越来越盛。

  “官人……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问,是村里最穷苦的老鳏夫王老汉,儿子死在战场上,儿媳改嫁,只剩他带着个小孙子挣扎求生。

  “朝廷煌煌法令,岂能儿戏?”杜衡正色道,“今日起,我便带人驻扎村中,逐一丈量村中所有无主荒田、官田,并登记各家丁口。待丈量清楚,便可划地授田!今年垦荒,免一年赋税!”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希望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每一张枯槁的面容。王老汉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小孙子的手不住地说:“有救了……有救了……娃,咱有地种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欣喜。赵翁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凑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问:“杜主事,这村中的地,有主的多,无主的少。朝廷要分,分哪里的地?莫非是要动我等有产之家的祖业?”

  杜衡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回答:“《均田令》有明示,均田所授,皆为官田、无主荒田、前朝勋贵抄没之田。尔等依法所占之私田,朝廷予以承认,登记在册,依法纳税即可,无人能动你的祖业。”

  赵翁稍稍松了口气,但眼珠一转,又道:“即便如此,这村里的好田,早年逃荒的、死绝户的,也早被……被大伙儿占了些。这些地,难道也要收回去当官田再分?”

  这话又引起一阵不安。战乱年间,确实有胆大的农户占了些无主之地偷偷耕种。

  杜衡沉吟片刻,道:“朝廷体恤民情。凡目前由农户自行垦种之无主田地,若能自证连续耕种超过三年,且无原主追认,可优先登记为其永业田,只需补办地契,按制纳税。但若所占过多,远超其丁口应授之额,超出部分则需收回,纳入均田份额。”

  此言一出,有人喜有人忧。赵翁心里暗骂,他家里何止“超出”,简直是占了几户人家的地。但他不敢明说,只能阴着脸退到一边,盘算着如何隐瞒。

  宣讲完毕,真正的困难才开始。杜衡将吏员分为三组。一组由王书办带领,在里正协助下,于村中祠堂设立临时户籍处,登记所有人口,核验年龄、性别、健康状况,制作详细的户籍黄册。另一组由年轻的算学能手李吏员带领,开始勘查村界,绘制粗略的村落田亩地图。第三组则由杜衡亲自带领,负责最核心也最易起冲突的工作——实地丈量土地。

  丈量工具是工械司特制的:标准化长度的丈量绳,每隔一丈有标记;一种改良的木质步弓,能更准确地测量不规则田亩;还有算盘和特制的表格,用于记录计算。

  第一天丈量村东头的荒地,还算顺利。虽然荆棘丛生,沟壑纵横,但毕竟无主,吏员们拉着绳子,打着木桩,标记界限,村民们远远看着,充满期待。

  第二天,麻烦就来了。当杜衡带人丈量到一片肥沃的熟地时,赵翁带着几个家奴拦住了去路。

  “杜主事,这片地是在下祖产,何必再量?”赵翁指着地头一块模糊的石碑,“看,这界石还在!”

  一个老吏上前仔细查看那界石,又翻开带来的前朝鱼鳞图册比对,摇头低声道:“主事,图册上标注此地原属村民刘二,刘二一家十年前逃荒离去,生死不明。这界石……像是新刻的。”

  杜衡心中明了,对赵翁道:“赵翁,此地据查原非你家所有。按令,需收回作为官田,纳入均田。”

  赵翁顿时急了:“胡说!这就是我赵家的地!我种了快十年了!你们这是巧取豪夺!”

  “是否有契约为证?”杜衡冷静地问。

  “兵荒马乱,契约早没了!但我赵家上下皆知!”

  “若无地契,又无法证明是祖产,仅凭口说及这新刻界石,不足为凭。”杜衡语气坚决,“请赵翁让开,莫要阻碍公务。若再强占官田,按律法办!”

  赵翁气得脸色铁青,但看着杜衡身后那些面无表情、手持丈杆的吏员,终究不敢造次,只得恨恨地让开,眼神怨毒。

  接下来的日子,杜衡遭遇了各种软硬抵抗。有农户听信谣言,害怕登记丁口是为了加重徭役,将半大孩子藏起来;有富户试图贿赂吏员,隐瞒田亩;有地界纠纷,两家吵得不可开交,几乎械斗……

  杜衡白日奔波于田埂地头,亲自监督丈量,处理纠纷;晚上则伏案核对户籍册与田亩数,计算分配方案,常常熬到深夜。油灯下,他面容憔悴,但眼神明亮。他耐心地对心存疑虑的农户解释政策,严厉地驳斥富户的无理要求,公正地裁定地界争端。

  王书办看他太辛苦,劝道:“主事,有些事不必如此较真,过得去便可……”

  杜衡摇头:“王书办,此言差矣。均田乃陛下定的国策,更是万千百姓的生计所系。你我笔下尺下,差之毫厘,到百姓手里便是谬以千里。关乎民心国本,岂能马虎?”

  他拿起一根特制的测量尺,“你看此尺,工械司所制,分毫必究。我等行事,亦该如此。”

  一个月后,张村的丈量与登记工作终于完成。所有的无主荒地、抄没田产都已清点登记在册,所有丁口也已核实。

  到了授田之日,村口老槐树下 again 聚满了人,气氛却与一月前截然不同,充满了期待和喜悦。杜衡站在磨盘上,手持最终确定的授田名册,大声念诵:

  “户主王老根,丁一口,妇一口,应授露田六十亩,桑田十亩!现分村东头河滩地编号甲柒至甲拾壹,共六十亩;村南坡地编号丙贰拾,桑田十亩!”

  王老汉颤巍巍地按上手印,领到一张盖着红印的地契草图,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会连连磕头。

  “户主李二狗,丁二口,应授露田八十亩……”

  ……

  名字一个个念下去,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一张张终于焕发出生气的脸上。人们捧着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地契”,仿佛捧着一家人的命根子,未来的希望。

  赵翁也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他家原有的土地确实未被剥夺,但他暗中侵占的几百亩“无主之地”被尽数收走,心疼得滴血。他看到村里那些原本比他穷苦百倍的人家都分到了地,一种强烈的、不平衡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心。

  杜衡注意到了赵翁的目光,但他并未在意。改革总会触痛既得利益者。他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远处正在重新树立的、标准统一的田界碑,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他知道,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土地上,希望的种子,已经随着这一纸地契,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抬头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无数个像张村一样的村庄,正在发生着同样的故事。破碎的山河,正被这精细而坚定的丈量,一寸寸地重新拼接;流干的民力,正被这公平而仁政的举措,一点点地重新滋养。

  路还很长,但他坚信方向没错。他走下磨盘,对吏员们说:“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去下一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