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库丁的冷遇-《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希望的火种,在寒风中摇曳了几天,终究没能燃起温暖的火焰。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当陈衍正抱着婴儿,在窝棚角落里用磨尖的石片试图刮出一点残留的薯肉时,一个穿着陈氏仆役粗布短打、满脸不耐的年轻人找到了他。没有通传,没有礼遇,只有一份冷冰冰、如同例行公事般的口谕:

  “陈管事(指陈伯)传话:念你偶得机巧,心思尚算灵巧。家族恩典,特许你入府为‘库丁’,看守西边农具杂仓。明日辰时初刻,到仓房寻王头报到。婴儿乃外眷,不得带入府内。迟了,这恩典可就没了。” 来人说完,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看也不看陈衍的反应,转身就走。

  恩典?特许?

  陈衍抱着婴儿的手紧了紧,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心中那点微弱的期待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他早该料到的。一个被家族亲手抛弃、形同流民的旁支弃子,献上所谓的“奇技淫巧”,能指望门阀给予什么礼遇?农具改良,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不过是泥腿子琢磨的下等玩意儿,远不如多盘剥几斗租子、多置办几件华服来得实在。

  库丁。

  看守存放破旧农具和杂物的仓库。

  一个比普通仆役更低微、更边缘的位置。

  然而,这冰冷的“恩典”并非全无价值。它意味着一个相对坚固、能遮风挡雨的屋顶(尽管破败),意味着每日两顿能勉强糊口的稀粥(尽管清汤寡水),意味着暂时脱离了难民营那随时可能被冻毙、饿死或被拖走的深渊。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点点喘息的空间和时间。

  代价,是怀中的婴儿。

  陈衍的目光落在婴儿熟睡的小脸上,心中一阵刺痛。他不能把他带进那个冰冷的府邸。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几日的观察,他早已锁定了一个人选——张婶。一个同样在难民营挣扎的寡母,她的孩子死于南逃路上的风寒,眼神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却依旧会在看到陈衍怀中婴儿时,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母性的温柔。她心地尚存善念,这是乱世中最难得的品质。

  当晚,陈衍抱着婴儿,揣着自己省下的一小包野菜根茎(这是他未来口粮的一部分),找到了蜷缩在另一个窝棚角落的张婶。没有过多言语,他将婴儿轻轻放入张婶枯瘦却小心翼翼的臂弯里,又将那包野菜根茎塞进她冰凉的手中。

  “张婶…娃儿…托付给您了。”陈衍的声音干涩沙哑,“我每日…会送吃的来。”他无法承诺更多,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沉重的保证。张婶看着怀中皱巴巴的小脸,又看看陈衍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决绝,浑浊的泪水涌了出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将婴儿紧紧搂在胸前,仿佛搂住了自己失去的希望。

  翌日清晨,寒风凛冽。陈衍告别了窝棚,告别了沉睡中的婴儿和张婶担忧的眼神,走向陈氏庄园外围那处指定的仓库。

  所谓的“西边农具杂仓”,不过是一间孤零零立在田庄边缘、用夯土和朽木搭建的大屋子。屋顶的茅草稀疏破烂,几处瓦片缺失,露出狰狞的窟窿。墙壁斑驳,布满裂缝,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厚重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霉味、铁锈的腥气、尘土的气息,还有一种陈年朽木和腐烂麻袋的怪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仓库内部昏暗而杂乱。光线从屋顶的破洞和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透入,形成几道惨白的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尘埃。目光所及,堆满了锈迹斑斑、残缺不全的犁铧、锄头、耙子;破损的麻袋散乱地堆叠着,露出里面干瘪的谷壳或发黑的陈年豆子;废弃的木料、断掉的辕木、残破的箩筐如同小山般随意堆放;角落里甚至还有几辆散了架、蒙着厚厚灰尘的破旧牛车。这里就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堆砌着庄园所有淘汰的、无用的“破烂”。

  库丁的头目王头,是个干瘦、眼神浑浊、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中年人。他懒洋洋地给陈衍指派了任务:清点(主要是数数还有多少件能勉强看出是农具的东西)、整理(把散乱的东西稍微归拢一下,别绊倒人)、防鼠防盗(主要是别让仓库里本就不多的、可能还能用的东西被流民或野物偷走)。工作枯燥、卑微、毫无技术含量,日复一日。

  仓库里还有另外两三个库丁。一个总是蜷缩在角落打盹的老头,仿佛随时会睡死过去;一个眼神闪烁、总爱在陈衍整理时指手画脚的瘦高个;还有一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壮实汉子。他们对陈衍这个新来的“献宝者”态度各异:老头漠不关心;瘦高个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轻蔑,言语间不时刺上两句,诸如“哟,这不是能献宝的高人吗?怎么也来守这破烂堆了?”;壮实汉子则偶尔投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是麻木。

  最刺眼的,是在一次整理角落杂物时,陈衍在厚厚的积尘下,看到了那个他耗费心血、用简陋材料制成的曲辕犁模型。它被随意地丢弃在一堆断裂的犁梢和锈铁片中,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它就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嘲笑着他的妄想和努力。

  而仓库外面不远处的田地里,佃户们驱使着老牛,依旧在使用着那笨重费力、让陈衍深恶痛绝的直辕犁。沉重的喘息声和犁铧艰难破开冻土的摩擦声,隔着寒风隐隐传来。

  几天后,陈禄果然“路过”了。

  他腆着肚子,裹着厚实的棉袍,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像巡视领地般踱到仓库门口。目光扫过陈衍沾满灰尘和锈迹的破旧衣衫,以及他正在费力挪动的一捆沉重麻袋,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小子,”陈禄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傲慢,“这仓库的‘宝贝’,可还看得入眼?守好了,这可是家族对你的‘重用’!”他故意加重了“重用”二字,引得旁边的家丁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陈衍停下手中的活,低垂着头,沉默不语。褴褛的衣袖下,拳头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和怒火。

  陈禄似乎很满意陈衍的沉默和卑微,踱近两步,靴尖踢飞了地上几片木屑,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刻薄:“旁支就是旁支,骨头里流的就是泥腿子的血。别以为琢磨点不上台面的机巧,就能翻身了?安分守己,守好这些破烂,或许还能活得长久些。再敢胡思乱想…哼!”

  那一声冰冷的“哼”,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陈禄带着家丁扬长而去,留下仓库里弥漫的尘埃和更深的寒意。

  陈衍缓缓抬起头,望着陈禄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蒙尘的模型,最后目光落在仓库外田地里依旧在挣扎的人畜身上。眼神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清醒。

  门阀的壁垒,比他想象的更高、更厚、更冰冷。改良农具?提高效率?在绝对的阶级和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他只是一个库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