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雨蚀骨髓-《巴蜀玉脉》

  宿舍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沉没在城市的雨夜里。灯没开,窗外的世界被雨水浸泡得模糊而庞大,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一片片迷离而冰冷的光斑,像是某种深海巨兽身上发出的、毫无温度的磷光。这点微光吝啬地渗进来,勉强勾勒出室内家具僵硬的轮廓——沙发、茶几、书柜的阴影,都像沉在浑浊水底的朽木,散发着腐朽的静默。

  张渊核深陷在沙发那巨大的阴影里,仿佛被吸入了泥沼。他身上那件丝质的睡衣干燥、光滑,却隔绝不了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枯叶。那杯曾试图点燃他残存意志的红酒,灼烧感早已褪尽,只在喉头留下了一片麻木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胃里空空荡荡,却翻江倒海地泛着酸水,每一次轻微的痉挛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千亿。

  这个冰冷的数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碾过他的神经末梢。它不是山崩地裂的毁灭,不是一败涂地的倾家荡产,而是“抹去”。像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橡皮擦,慢条斯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黑板上的粉笔字迹。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飞扬的粉尘,只有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消失。他的存在,他苦心经营数十载才烙印下的名字,他在这权力的荆棘丛中挣扎、攀爬、甚至不惜弄脏双手才留下的一切痕迹——那些项目、那些头衔、那些或真或假的荣耀与关系网——都将在这只巨手的拂拭下,被无声无息地抹平。不是失败,是注销。是连“失败者”这个标签都不会被允许留下的彻底清除。

  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窗外冰冷的雨丝更刺骨。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力的铃声,在死寂的宿舍里骤然炸响!声音来自卧室床头柜上那部颜色刺目的红色电话。这电话,是直通高层的专线,是权力核心的脐带,更是悬挂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寻常人无权拨打,能打进来的,皆是能一言定他生死荣辱的上级。每一次响起,都意味着风暴的降临。

  张渊核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挣扎着从沙发的深陷中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卧室。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薄冰之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手指的颤抖,才勉强拿起那沉重如烙铁的听筒。

  “喂?”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正是他的一位关键上级,平日里对他颇为赏识,甚至暗示过更远大前程的老领导。

  “渊核啊……”那声音拉长了调子,仿佛在斟酌词句,“你让人捎来的东西,我看到了。青花瓷,胎釉莹润,画工精细,是难得的清三代官窑。那古墨,更是上乘的沉香墨,墨香醇厚,质地细腻,研磨开来,乌黑发亮,墨韵十足。好东西,都是好东西。”

  张渊核的心稍稍往下落了半分,一丝侥幸的暖意刚要升起,对方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只是,”那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这些东西,我用不起啊。太贵重了。已经原封不动,给你退回去了。”

  张渊核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解释什么,想辩解什么,想抓住这根似乎即将断裂的绳索。但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渊核,”那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更深的警告,“你惹了什么人?啊?怎么这么不用脑子想想?有些线,是碰不得的;有些山,是翻不过去的!你好自为之!”

  “啪嗒!”

  忙音急促地响起,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张渊核脸上。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电话就被无情地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单调而冰冷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嗡嗡作响。

  一股冰冷的恶寒,如同活物般从尾椎骨猛地炸开!瞬间沿着脊椎向上疯狂蔓延,爬满整个后背,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下意识地,他用尽全身力气环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臂,指甲深深地、狠狠地掐进肘弯的皮肉里。尖锐的刺痛传来,他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去镇压那灭顶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

  太天真了!他竟还妄想着在科学院这个看似森严的堡垒内部,在杨稼轩那套精密运转的规则体系下,能找到一丝缝隙,去撬动林氏那庞然大物的一角?林海那句轻飘飘的“最低的底线”,哪里是什么警告?那分明是居高临下的宣告!宣告他张渊核,在对方眼中,连成为障碍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绊脚石都算不上。他只是一粒漂浮在阳光下的、碍眼的尘埃。而尘埃的命运,就是被轻轻拂拭,彻底干净。他的挣扎,他的调查,在林海看来,恐怕只是一场不自量力的滑稽戏。

  这认知带来的绝望,比千亿的数字更沉重,更具体。它抽走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

  “叮铃铃——叮铃铃——”

  那催命般的红色铃声,竟然再次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张渊核浑身一颤,瞳孔因极度的惊惧而骤然收缩。他死死地盯着那部猩红的电话,仿佛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铃声牢固地响着,一声声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再次挪动脚步,如何再次拿起听筒的。手指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

  这次,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他更熟悉,也更让他心胆俱裂——是他的直属上级,一手将他提拔到如今位置,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是他最大靠山的秦霄贤副部长!秦部长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和威严,带着一种罕见的焦虑、失望,甚至是一丝……避之唯恐不及?

  “张渊核!”秦霄贤直呼其名,连名带姓,冰冷得如同陌生人,“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查谁不行啊?!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去查林氏?!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张渊核喉咙发紧,试图辩解:“秦部长,我……”

  “闭嘴!”秦霄贤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知不知道捅了多大的马蜂窝?!林氏的反击,是你一个小小的主任能接得住的吗?!你简直……简直是愚蠢透顶!不自量力!你这不是在查案,你这是在自掘坟墓!是在把所有人都往火坑里带!”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张渊核的心脏。

  “现在好了,火烧到你头上了!谁也保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秦霄贤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和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决绝,“记住,从现在起,你的一切行为,均属个人行为,与我秦霄贤,没有任何关系!你好自为之!”

  “啪嗒!”

  又是一记更加沉重的挂断声。比刚才更冷酷,更彻底。不仅断了他的念想,更彻底斩断了他与过去所有荣光、所有依靠的联系。他被孤立了,被放弃了,像一件染了瘟疫的物品,被迅速丢开。

  “咚!”张渊核手中的听筒无力地滑落,重重砸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床边弹起,开始在狭小的宿舍里疯狂地、毫无目的地转圈。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踢倒了墙角的椅子,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撞上了书桌的尖角,坚硬的木头狠狠硌在胯骨上,带来一阵剧痛,但他却浑然不觉。这点肉体的疼痛,在灵魂的灭顶之灾面前,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窗外的雨声似乎骤然变大了。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哗哗作响,如同汹涌的瀑布,疯狂地冲刷着玻璃窗,也猛烈地冲刷着他那个已经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的世界。他像是溺水者看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冲到窗边,用尽全身力气“哗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他渴望看到光,看到希望,看到这个城市在雨夜中依然顽强运转的证明。

  然而,外面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被雨水浸泡得混沌迷离的光海。扭曲的霓虹在雨幕中疯狂闪烁、跳跃,像是无数只怪物的眼睛,在冰冷的高处冷漠地、嘲弄地注视着他内心的崩塌与毁灭。那些光芒,没有一丝温暖,只有无尽的疏离和讽刺。这庞大的城市机器依旧在运转,但它的齿轮,已经毫不犹豫地将他这个小小的、不自量力的零件碾碎、抛出。

  “嗡……嗡……”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私人手机,也像不甘寂寞的索命鬼,不合时宜地震动、响铃起来。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室内亮起,刺得他眼睛生疼。

  张渊核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本就冰冷的心彻底沉入冰窟——院办公室主任薛子谦。

  这个夜晚,注定是多事之秋,是审判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