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好意-《明日方舟高卢舰长》

  竹屋柴扉无声地阖上,将室内那股墨灵逸散后的空洞冰冷锁在里面。我站在廊下,墨色竹林如凝固的浪潮环抱,唯有风声在头顶盘桓,低沉呜咽。臂弯里那股墨卷的凉意已彻底融入血脉,每一次心跳,都震得肺腑隐隐发寒——那是被这沉抑的百年孤寂悄然浸润的痕迹。

  脚步声在松软的腐叶层上陷落,我沿着湿润的溪岸折返。泥地上点缀着青色的苔藓斑点,踏上去有种古怪的滑腻感。那条流淌着淡墨色的溪水在不远处蜿蜒,粼粼水光沉静如镜。

  一抬眼,便看见了它。

  那只曾在屋角阴影中匍匐、又在夕的墨意被无情撕扯时消散如烟的巨大墨龟。此刻,它正盘踞在溪边一块嶙峋的湖石之上,其形态已非初见的沉滞古拙。黝黑如古砚的龟壳表面,墨色的纹理不再是凝固的图案,而是活水般汩汩流转,变幻着云雷、山峦、乃至某种抽象难言的古老符形。它低伏着头,几乎贴紧石面,用粗钝的、由流动墨韵凝成的吻端,轻轻触碰着石面上一个同样由墨线勾勒出的凹陷。凹陷极浅,边缘参差,被湿漉漉的青苔半掩。墨龟无声地触碰、摩擦着那痕迹,周而复始,像一个失语的祭者反复摩挲着神龛上被遗忘的祷文。它周身流动的墨纹随着动作的细微变化而荡漾起伏,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难以释怀的执着?它是在填补那空洞?还是在追忆那被纸面黑洞吞噬的同源气息?它全然沉浸在这独属于墨灵的行为里,似乎察觉不到我的靠近,也毫不在意。

  目光掠过墨龟,投向溪心深处。水中那些原本悠游自在的点、线、块状墨痕,此刻也变了模样。几条细长如竹叶的墨线倏忽聚拢,瞬间凝实成几尾惟妙惟肖、鳞片闪耀墨玉光泽的游鱼!它们甩动着灵巧的尾鳍,倏然脱离了大群缓慢游弋的半凝固墨块,箭一般朝着岸边我伫立的方向游来!它们簇拥在我脚下的浅滩水域,悬浮在水面之下,仰着小小的、由墨点构成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我,密集地围着我的倒影打转。然而只持续了极短暂的片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绳索牵引,它们倏地又散去,重新化为墨线融入远处漂浮的墨团之中,如同烟花炸开后的余烬,留下水面一圈圈无声漾开的墨色涟漪。

  一种无形的牵系感更加分明。我并未在夕面前屈从于那噬魂的空洞,也未莽撞地去触动那维系着她最后存在的墨锭细线。这份在滔天墨意吞噬风暴中毫不动摇的静默,这份于无声处凝视她痛苦轮回的、近乎残忍的尊重……似乎终于穿破了百年孤寂的层层迷雾,被某种敏锐到近乎纤弱的“触感”所捕捉。

  这方沉寂的画境,这些流淌了百年的墨灵造物,它们本身即是夕意识的延伸,是她被世界遗忘的梦呓残留。它们觉察到了一个未被污染的坐标。

  溪水的潺潺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是错觉吗?

  就在这时,视野的边缘,被空气里弥漫的淡灰水汽染得模糊的地方,一个小小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墨滴悄然现身。它不再是原先那副无目的地在空中、水面、竹叶间跳跃沉浮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牵引感,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钓丝牵动。它在我前方几步开外的空气中悬浮、跃动,像一盏小小的墨色灯笼,引着一条若有若无的路径。

  没有回头,没有犹豫。我迈开脚步,靴子碾过岸边的湿软苔泥,循着那点跃动变幻的墨滴。它忽快忽慢,轨迹并非直线,时而绕过虬结的老竹根须,时而又贴近了溪水表面,带起的微风吹皱了水面,漾开更细密的墨线波纹。

  沿着这无声的牵引前行一段,溪岸渐渐开阔。岸边出现了一处平坦的青石滩,石面被水流磨得光滑如镜,上面刻印着无法辨识的岁月蚀痕。墨滴引领至此,骤然一个加速,悬停在一块最为宽阔的平石上方,轻轻跳动了一下,随即散去,化作几缕淡墨气息消隐在空气中。

  环顾四周。墨色溪流在此处转了个优雅的弯,竹林稀疏退让出一片空间,显出更远处几抹淡若烟痕的远山轮廓。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带着溪边特有苔藓和腐烂植物的腥甜气味。

  脚下这块青石平滑如砥。心念微微一动,我解开了那件浸透了墨息与硝烟、显得格格不入的军装外套上最顶端的黄铜钮扣,然后褪下外套,随手折叠几下,将其轻轻放置在这块引路墨滴最终停留的平整青石上。深蓝色的布料衬着光滑的青石表面,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接着,我在外套旁边坐了下来,并未靠着什么,只是将脊背挺直,双腿微曲,让军靴的后跟稳稳踏在微凉的石面上。

  不远处的溪水里,几缕细长的墨痕缓缓上浮,瞬间凝聚成两尾轻盈修长的墨鱼。不同于先前那好奇游近又倏忽远遁的同类,这两尾墨鱼更加流畅优美,墨玉般的鳞片闪动着深邃光泽。它们几乎是刚凝成的瞬间,便如同离弦之箭,倏地冲向我搁放在石边的军装外套,用小小的吻部碰了碰那深蓝色的布料边缘,又急速甩尾,箭一般地射入浓墨般的溪水深处,激起涟漪又很快消失在暗流里。那触碰的动作轻柔又迅捷,带着一丝犹豫的试探和更深藏的雀跃——如含羞草收缩,又迅速绽放。

  我静静地坐着。没有去看那两尾消失的墨鱼,目光投向溪水中那不断幻灭又重组的万千墨痕深处,如同望向一片流动的星海。水面之下,溪流奔涌的节奏似有若无地应和着我的心跳,那墨色,那节奏,正以一种缓慢而确凿的进程,渗入意识深处。

  视线不经意回转,投向竹屋的方向。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墨色竹竿,穿过林间稀疏水汽形成的薄纱。

  就在那一处。

  竹屋门廊的暗影边缘。那个曾经在木桌前执笔悬停、由浓郁墨韵勾勒的纤细人影,此刻依着门框而立。墨色浸染的长袍几乎融入了背景的深黛,只有几根细长的、流淌着墨痕的发丝在门隙透出的微不可察的穿堂风中,轻轻拂过她的轮廓。她的姿态不再是屋中端坐时那种凝固的、与空白宣纸相对峙的僵直紧绷。此刻的她,肩头微微松垮地倚着门框,头略偏向溪岸这边,墨色朦胧的“面容”似乎正朝着我所在的方向。

  她周身笼罩的那种极度排外、令人窒息的自我凝滞感——那曾在宣纸黑洞炸开前压塌整个空间的沉重凝聚——已然悄然弥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墨气氤氲流转。那种纯粹的专注被稀释了,仿佛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山,在阳光尚未照临的初春,开始无声地释放出第一缕温润的水汽。墨韵勾勒的身姿,不再是一支引而不发、随时准备将自己炸裂献祭于空白的笔,而更像是在漫长苦寒后,终于觅得片刻倚靠喘息的无形生灵,有了松软的轮廓。

  一股由最精纯墨意凝结的微细溪流,在她倚靠门楣的姿态下,无声无息地从门廊的青石地面渗出,蜿蜒蛇行,流淌过湿润的苔泥土地,最终流向我座下的青石滩。它们精准地避开地上半腐的落叶、裸露的树根,像是被无形的河床牵引,汇聚到我的脚边,在军装外套垂落的衣角和沾了泥土的靴帮旁,悄无声息地漫漶开来,形成一小片深黑的墨痕湿地。

  水湿的墨痕气息猛地升腾起来,带着溪涧深处特有的冰凉水腥气,直直扑入鼻腔。

  那墨痕湿地并没有停滞,开始缓慢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地延展、流动、组合……先是凝成一个边缘模糊的、深邃难测的空洞剪影——是那方宣纸中心的微小塌陷形状!紧接着,空洞周围的墨色迅速变幻,凝聚出一枝扭曲折断、带着明显焦灼痕迹的枯竹枝条……然后是散落一地的、不成句的破碎字迹……某种猛兽凌乱狰狞的爪痕……

  这些由纯粹墨意自发凝成的残破意象,在石滩的浅水中沉浮、显现、又碎裂重聚,如同无声的默剧。它们没有声音,没有解说,甚至没有逻辑连贯的情节,有的只是一幕幕破碎、压抑、充满撕裂痛楚与毁灭感的残章。这是在传递信息?是倾诉?不,更像是某种纯粹情绪的宣泄性表达,如同伤口未经包扎前流出的血液和脓液,将积压的痛苦和伤痕最原始的形态,赤裸裸地铺陈在我脚下这片冰冷湿润的石滩上。

  没有转头看我是否理解,更没有任何期待反馈的姿态。她只是倚着门框,将那份凝聚了百年的孤寂与反复撕裂的灵魂苦痛,以最本能、最私密的方式,静静展露给一个不会开口追问的人看。这是沉默的回音,是黑暗独语者被捕捉后坦露的骸骨。溪水在脚下无声流淌,漫开的墨色残像在冰冷石隙间不断碎裂又重聚,构成一幅无声却无比惊心的灵魂地图。

  意识在溪水的低语与墨息的流淌中漂浮,如同被暗流托着。目光无意识地流连于溪面那些变幻莫测、无主漂浮的零落墨痕。它们是这片画境最原始最无拘的状态,如同星尘飘散,在水的褶皱里诞生又湮灭。

  就在这些散漫游走的墨痕之间,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凝实的动静猛地攫住了我的视线。

  不再是随波逐流的线或点。那里,在靠近溪水中心漩涡回流之处,一小点浓得化不开、几近绝对的墨黑,正脱离周围慵懒的墨痕束缚,朝着我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游弋!

  它极小,甚至不足小指指甲大小,形状却圆润稳定,如同微缩的墨玉棋子。边缘轮廓在流动的水光中泛着极细微的光泽,纯净得不带丝毫杂质。它逆着水面漂浮的更大、更散的墨痕群落而行,穿行于水底暗涌和水面微澜,直直地向岸边我所坐的青石滩、向我水中的倒影游来!

  每前进一步,那种被明确锚定的感觉就清晰一分。

  近了,更近了。水波扭曲了视线,但那一点微小而凝实的墨点,已经悬停在水波最下方,就在我靴底旁浅浅水中倒影的胸口位置。

  一种微妙的吸引感骤然生成。仿佛那不是一滴被动凝缩的墨痕,而是一个小小的生命体,一个被某种无声召唤牵系的使者。不期然地,念头流转到木桌砚台上那块沉默不语的墨锭——那维系夕支离存在的最后根系。这水中的墨点,与它何异?它要游进我的心像里吗?它要像那墨锭维系着夕一般,成为某种……新的牵绊?

  这念头刚一起,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

  那墨点般纯黑的“游鱼”骤然惊散!

  它像是被这瞬间涌起的复杂意念灼伤,又或是在触及某种无形屏障边界时遭遇了排斥,极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凝聚至极的圆润墨色边缘猛地溃散开细微的墨丝,整个小点如同被无形的针瞬间刺破般炸裂!细碎的墨线四溅,瞬间融入周围浑浊流动的溪水,踪影全无。

  徒留那片倒映着昏暗墨色天空和扭曲竹影的水面,微微晃荡了一下。胸口倒影位置,那片被搅浑了墨色的水流短暂凹陷,随即又缓缓弥合,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点凝聚的墨意从未存在,也从未尝试靠近、融入或成为另一块维系心灵的基石。

  竹梢拂动,门廊深处的夕依然倚靠,墨色轮廓在浮动的薄暮水汽中模糊了一些。脚下石隙里的溪水兀自流淌,那墨点小鱼的残影消失无踪,只剩下水面下细碎的墨痕仍在无序漂浮,构成一片沉静如初的流动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