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天亮了,门自己走-《破帷》

  后来林昭然总记得那个清晨——天光从瓦缝漏下来,在她腕间的桎梏上凝出一层薄霜。

  那时她还不知道,那副曾锁过谋逆亲王的二十四斤铁镣,为何轻得像片被风托着的云。

  狱卒的脚步声在青砖地上敲出细碎的响,她跟着转过最后一道回廊时,晨雾正漫过刑部大牢的檐角,湿气攀上裙裾,凉如蛇信舔过脚踝。

  远处宫城传来早朝的钟鼓,一声声撞进胸腔,像是催促命运落子。

  宣诏房内,檀香混着墨香涌进鼻腔,纸页翻动的窸窣声里,黄门展开圣旨,丝帛摩擦间裹着金箔脆响。

  “欺君”二字被抽去了骨,只剩“逾制言事”的薄皮,最终落定为“削籍为民,流放三载”。

  可当“沿途可开坛讲学,所至州县不得阻拦”宣出时,林昭然听见自己的心跳撞上了耳膜——那不是赦免,是放火。

  殿外穿堂风灌进来,吹得烛火一斜,她看见黄门的手指在“不得阻拦”四个字上顿了顿,指甲掐出一道白痕。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所谓特旨,并非恩典,而是两尊巨像博弈后漏下的天光。

  她跪下去,额头触到青石板的凉,冷意顺着颅骨渗入脑海。

  可脑海中浮起的,却是昨夜囚窗外那些举灯笼的孩子,瘦小的身影映在院墙上,“明明德”三字随光影摇曳,像一扇将启未启的门。

  此刻这道圣旨,何尝不是另一扇被推开的门?

  只是门后不再是她一人独行,而是千万双沾着泥的脚要跨进来。

  回寓所的马车上,程知微掀帘的手在发抖:“昭然,他们……他们到底为什么松口?”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冰凉水珠打在脸上。

  卖浆的老妇往瓦罐里添水,发出汩汩轻响;几个小乞儿扒着墙根用炭条划字——是“人”,是“本”,是她在补遗讲里写过的字。

  她摸出怀里的落叶,叶底的字在指腹下硌出浅痕:“因为《民声录》里的每一页,都成了他们案头的刀。”风从缝隙钻入车厢,带着街市尘土与炊饼焦香,“当泥里的种子开始发芽,连石头都得给根让路。”

  当夜,她在烛火下焚去所有讲义手稿。

  火焰舔舐纸页,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柳明漪捧着铜盆进来时,正见她将最后一叠《六艺启蒙》投进火里。

  纸卷曲成黑蝶,灰烬飘起,半边“礼”字烧尽,“乐”字的点画在火中明明灭灭,如同垂死却仍挣扎发声的魂灵。

  “昭然姐……”绣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抚过新抄的《童蒙问津录》,粗纸上印着未干的小楷:“人能学,不分男女;字能传,不在纸笔;问能起,不怕沉默。”她的茧子蹭过“不分男女”四字,发出沙沙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对。”林昭然将纸卷塞进她手里,“你带着木版走,每到一个州县就印一百份——用草纸,用树皮,用布角,只要能写字的地方都印。”她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睛里也有光在跳,“等我流放回来,这些字该长遍整个天下了。”

  那夜子时三更,程知微尚未入睡,忽闻街外马蹄急响。

  一名黑衣人跃下马背,将一封密函塞进窗缝——是沈府心腹。

  信中只有一行蝇头小楷:“沿途驿站,供车马饮食,不得怠慢。”

  他盯着那行字,烛火映着他眼底的震动。

  他知道,这一笔,不只是宽待,更是默许。

  三日后,宗室学堂的讲台上多了本《补遗讲录》。

  激进批注皆被朱笔圈去,页脚添了按语:“此书为鉴,非为范。”孙奉站在书驿阁楼里,翻着民间刚印出的原版,指腹擦过被删段落——墨迹未干,分明是新填的。

  他垂眸笑了笑,将书往怀里拢了:“沈相这把火,倒烧得聪明。”

  程知微是在第三日发现异样的。

  整理行程时,收到江州密信:“州府推说驿站年久失修,恐难容讲学。”笔锋抖得厉害,显是蘸着冷汗写的。

  当夜,他坐在油灯下铺开黄绢,模仿礼部大印纹路一笔笔描摹。

  勘合上的骑缝印,正是破局的钥匙。

  “程兄,这……这是伪造公文。”书童捧着新印好的《行程勘合》,手直打颤。

  程知微将勘合塞进他怀里,指节叩了叩“礼部”二字:“他们怕的从来不是真印,是天下人的眼睛。”他望向窗外,远处已有百姓举着火把聚集,火光映红半边夜空,“等明日勘合送到州府,那些官老爷会发现——拦她讲学的罪名,比放行更重。”

  果然,数日后“林氏流学图”在民间疯传。

  图上画着林昭然骑青驴,身后跟着背着木版的柳明漪,再后面是捧着勘合的程知微,最后是乌泱泱的百姓。

  有个画工在图角添了只振翅的蝶,题字:“门自己走,风自己来。”

  孙奉见到这幅图时,正站在沈砚之书房外。

  窗纸上映着两个影子,沈砚之立得笔直,案头《补遗讲录》翻得哗啦响。

  忽然,影子顿住了——他分明看见那抹影子的指尖,在“有教无类”四个字上轻轻按了按,像在按一个会疼的伤口。

  沈砚之归家途中,见幼子手持《童蒙问津录》朗读:“人能学,不分男女。”妾室欲夺,孩子护书哭喊:“夫子说这是真的!”他立于屏风后,良久未语。

  那一夜,他翻《周礼》,突然想起先师说过:“礼者,理也。理不通,礼何存?”

  江南的雨来得急。

  林昭然在古亭避雨时,青衫已被打湿半幅,寒意贴着脊背爬升。

  她望着亭外蜿蜒的青石板路,想起昨日茶楼夹层里的女塾——十几个婢女挤在木梯上,怀里揣着包浆布抄的《童蒙问津录》,最前头的小丫头膝盖直打颤,却咬着唇把位置让给了身后的老嬷嬷。

  “以后不必等我来。”她将木版塞给教她们识字的绣娘,见对方掌心全是刻刀磨出的茧,“你们自己刻,自己教。”眼泪滴在木版上,晕开“女也能”三个字的笔画。

  脚步声踏碎雨幕,青石板发出清越回响。

  她转身,见沈砚之立在亭口,月白直裰沾着雨珠,手里捧着卷边角泛旧的《民声录》——正是皇帝三日前甩在他面前的那本,封皮还留着玉柱撞出的折痕。

  “沈相。”她欠身,声音平静如说天气。

  他不语,将书轻轻放在石桌上。

  指节泛白,虎口处有新蹭的墨渍——像是连夜抄录过什么。

  书脊翻开,内页夹着一片枯叶,叶脉在纸间投下淡青影子,竟与她怀中的梧桐叶纹路相似。

  “这卷……该你收着。”他的声音比雨声还轻,“里面记的是民声,不是罪证。”

  她伸手欲接,他却退后半步。

  她这才看清他眼底的红,似已熬了几夜。

  “那日在凤仪宫,你说‘有教无类是天地公道’,我驳你‘礼法不可废’。”雨丝斜扫进亭内,打湿他鬓角的白发,“可昨夜翻《周礼》,我终于懂了——理不通,礼何存?”

  她手指扣住书脊,触到他残留的体温。

  想起狱卒说他批文书时,在“不得怠慢”四字上添了朱圈;想起宗室学堂那本删改之书,页脚按语写得极工整,像是生怕触痛了什么。

  “沈相……”她刚开口,他已转身走入雨幕。

  青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玉鱼符,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柳林深处,低头看见石桌上那片枯叶——叶脉竟真的组成了几个字:“天亮了,门自己走。”

  雨停时,程知微举着油伞找了过来。

  “昭然姐,船家说后日涨潮,要提前开船。”

  林昭然将《民声录》收进怀里,抬头望向城郭方向。

  晨雾已散,城门楼子在蓝天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不必等船了。”她解下蓝布包裹系在腰间,“我步行出城。”

  程知微愣了愣,随即笑了,摘下油伞递给她:“那我陪你走。”

  两人踩着水洼前行,身后传来渐远的童声:“人能学,女也能,识字不是罪一条……”

  林昭然忽然驻足——她腕上的铁镣不知何时已被取下,只留一圈淡红的印子。

  风从身后吹来,带着青草与墨香,推着她向前。

  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那扇曾紧闭的门,早已不在身后。

  它正一步一步,自己走向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