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康复中心(5)政策之光的初现-《梅家三朵花》

  康复中心的院落,仿佛经历了一场严酷的霜冻。虽然小玲的留下像是一株冻土中挣扎出的嫩芽,预示着微弱的生机,但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并未完全散去。那台惹祸的牵引椅被拆解后堆在角落,像一堆冰冷的废铁,无声地提醒着曾经的危机和信任的疮痍。小艳和周建国之间,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共事关系,除了必要的公务交接,几乎再无多余言语。财务新规像一道冰冷的铁栅,横亘在两人之间,也勉强支撑着中心摇摇欲坠的框架。

  日子在清贫、焦虑和小心翼翼中缓慢流淌。小艳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人们的康复训练和心理疏导中,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周建国则更加沉默,整日在外奔波,试图联系一些零散的加工活,或者打听任何可能获取补助的信息,眼神中的疲惫日渐深重。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却又仿佛是对所有坚持和苦难的一种补偿。

  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阳光和煦。几辆黑色的轿车和一辆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康复中心略显破旧的院门外。车上下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旁边跟着几位干部模样的人,还有几个拿着笔记本和相机的工作人员。

  正在院子里带着王大姐她们做康复操的小艳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周建国闻讯从屋里跑出来,看清来人后,脸色瞬间变了,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领,紧张得有些结巴:“刘…刘县长?您…您怎么来了?”

  县里的领导,竟然毫无预兆地来到了这个藏在巷弄深处、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

  刘县长和蔼地笑了笑,摆摆手:“路过,听说咱们这儿有个挺特别的康复中心,专门帮助下岗的工伤工人,就过来看看。不用紧张,我们就随便看看。”

  话虽如此,但小艳和周建国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领导“随便看看”,往往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和巨大的压力。

  一行人走进了小院。刘县长的目光敏锐而细致地扫过四周:简陋但干净整洁的房间,墙上贴着工人们自己画的鼓励漫画和康复进度表;那些由周建国想办法淘换来的、经过严格检查才敢再次使用的简易康复器材;角落里,小玲正认真地分拣着草药,王大姐和李阿姨则在另一旁,利用小艳设计的土办法进行手指灵活性训练——用旧毛线编织一些简单的手套杯套,虽然笨拙,却极其专注。

  没有昂贵的设备,没有光鲜的环境,有的只是一种在困境中勃发的、坚韧不拔的生命力和互助取暖的浓浓人情味。

  刘县长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静静地看,偶尔停下来,温和地询问工人们的情况。 “大姐,来这里感觉怎么样?” “手比以前有点劲儿了,心里…也踏实点儿。”王大姐有些拘谨,但回答得朴实。 “这编织,能卖钱吗?” “暂时还不行,就是练练手,小艳护士说,活络筋脉比啥都强。”李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玲鼓起勇气,小声说:“县长,等我手好了,我想学真本事,挣钱养家。”

  小艳跟在旁边,心情忐忑地做着介绍,她没有夸大其词,只是平实地讲述中心的运作模式、遇到的困难、以及工人们一点一滴的进步。她提到了“互助小组”,提到了试图将康复与再就业技能结合的想法,也提到了资金和设备的极度匮乏。

  刘县长听得非常认真,不时点头。当他看到小艳拿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包含康复记录和简单收支的账本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动容。尤其是听到小艳和周建国(周建国在一旁补充了几句)是如何自掏腰包、甚至抵押房产来维持中心、承担事故责任时,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不容易啊。”刘县长环视着这个小小的院落,看着眼前这些面对苦难却仍在努力挣扎的生命,语气沉重而真诚,“你们这是在做好事,做实事,也是在帮政府解决难题。”

  他转身对身旁的秘书和几位干部嘱咐道:“像这样的基层互助模式,很有意义,也很实际。民政、残联、还有卫生局,你们要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纳入我们县医保的定点试点合作单位,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一定的支持。不能再让这样的好人好事,独自硬扛了。”

  这番话,如同阴霾天空中投下的第一道金色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院落!小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建国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医保试点合作?政策支持?这简直是他们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谢谢县长!谢谢领导!”小艳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哽咽,只能连连鞠躬。周建国也在一旁,笨拙地表达着感谢。

  “先别谢我,”刘县长摆摆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给了政策,更要把事情做好。要规范,要透明,要真正让工人们受益。你们这个‘互助’的思路很好,但要可持续,光靠输血不行,还得自己会造血。”

  领导的视察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留下的希望和震动,却久久回荡在康复中心每一个人的心里。

  那天晚上,中心破例加了个菜。小小的饭桌上,气氛前所未有地热烈。工人们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光彩,仿佛看到了实实在在的盼头。小艳和周建国虽然依旧交流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僵硬感,似乎在共同的目标面前,悄然融化了一丝。

  “建国,”小艳主动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县长的话点醒了我。我们不能只等着政策拨款,得自己想办法‘造血’。”

  周建国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小艳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想把‘工伤康复合作社’的想法,真正做起来!让能动的工人都成为社员,不光接受康复,还要参与生产。我们不是有纺织的基础吗?可以成立一个工坊,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做手工布艺,做保健袜!康复训练和生产劳动结合,按劳分配,既有事做,又能创造价值!”

  这个想法在她心中酝酿已久,此刻被领导的肯定彻底点燃。周建国听着,黯淡的眼神也一点点亮了起来,他用力点头:“好!这个法子好!设备我去想办法,找老关系,看能不能租借或者便宜买几台旧的缝纫机、锁边机!”

  政策的曙光初现,激发了内在最大的动能。小艳连夜起草合作社的章程和初步方案,周建国则开始联系设备和技术指导。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中心初创时的那种状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暂时将隔阂放在一边,奋力奔走。

  不久后,县里的批复下来了,虽然额度有限,但“康乐康复中心”正式被纳入医保定点试点单位,有了一笔稳定的启动资金和药品报销渠道。同时,省残联也得知了消息,经过考察,被这种基层自发的、融合了康复与就业的模式所打动,拨下了一笔五万元的专项扶持资金!

  五万元!对于濒临绝境的中心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更是巨额的信任!

  钱到账的那天,小艳握着那张沉甸甸的拨款单,手抖得厉害。周建国站在她旁边,眼眶通红,嘴唇紧抿,强忍着情绪。

  如何用好这笔钱?小艳没有丝毫犹豫。她谨记着“造血”的目标,果断地将大部分资金投入到了“纺织工坊”的筹建中。购买了必要的设备,请来了技术师傅,采购了优质的棉纱原料。那间原本空置的杂物房被清理出来,挂上了“康乐工坊”的小木牌。

  第一批社员,就是王大姐、李阿姨、小玲等几位康复情况较好的女工。她们穿上统一的围裙,坐在崭新的(虽然是二手,但性能良好)缝纫机前,学习裁剪、缝纫、包装。机器的嗡鸣声不再是故障的噪音,而是充满了希望的乐章。她们的脸上,不再是病人般的愁苦和依赖,而是学徒工的专注和对自食其力的渴望。

  工坊挂牌仪式简单却隆重。没有领导剪彩,只有中心的全体人员围在一起。小艳正要说话,周建国却突然上前一步。

  这个沉默寡言、背负着沉重包袱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些重新找到生活支点的工友,看着那台曾让他坠入深渊、如今却响起希望之声的缝纫机,看着小艳那双清澈而坚韧的眼睛,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他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滚烫的液体。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般的哭声。

  “……我…我对不住大家…以前…我糊涂…我混账…”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释放,“但今天…今天看着这儿…我周建国…欠你们的…欠厂子的…总算…总算能还上一点了…就一点…”

  他没有说太多,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撕裂而出,沉重而真实。在场的工人们都安静下来,许多人也悄悄抹起了眼泪。过往的怨怼,似乎在这坦诚的泪水和解救般的希望面前,开始慢慢消融。

  小艳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恨意犹在,芥蒂未除,但此刻,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或许,救赎真的始于一次勇敢的面对和一次切实的付出。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将一块工坊生产出的、绣着一朵小小梅花的手帕,默默递给了他。

  周建国接过手帕,攥得紧紧的,哭得像个孩子。

  阳光洒满小院,照亮了“康乐工坊”的牌子,照亮了工人们专注的脸庞,也照亮了那条虽然曲折、却终于透进光亮的未来之路。

  这里,不再仅仅是缓解病痛的驿站,更成为了重拾尊严、走向新生的起点。政策的阳光与民间的坚韧,在这一刻,完成了至关重要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