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康复中心的重生(3)旧帐的清算 下-《梅家三朵花》

  她不再仅仅作为周建国的妻子被询问,而是作为这个试图承载那些受伤生命的新生合作社的负责人,开始艰难地陈述。 “检察官同志,挪用公款是犯罪,我知道,国法如山。”她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但是……但是当年厂里情况复杂,有些历史原因……能不能……能不能请你们也调查一下,那些本该拿到赔偿却迟迟没有拿到的工人们?他们的苦难,是实实在在的啊!”

  她从抽屉里翻出那些泛黄的、字迹模糊的工伤认定书复印件,翻出老张他们按着红手印的合作社章程,甚至拿出了省残联论坛的通知——她试图证明,有人在努力弥补,在试图从废墟里长出新的东西。

  检察官接过那些材料,仔细地看着,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检察官离开后,小艳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

  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周建国的案子,像一把钥匙,很可能撬动的,是整个棉纺厂改制过程中被掩埋的、错综复杂的遗留问题。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询问,她要主动去收集,去证明。

  她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走访那些曾经在棉纺厂工作过、尤其是受过工伤、却未能足额拿到赔偿的老工人。

  这个过程艰难而心酸。

  许多家庭一贫如洗,病人缠绵病榻,家属怨气冲天。提起棉纺厂,提起周建国,很多人破口大骂,但也有人在骂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抹着眼泪,从箱底翻出同样泛黄的工伤证明、医疗单据,甚至当年厂里模糊的承诺字条。

  “有什么用呢?人都废了,钱也要不回来了……” “周建国?哼!他也有今天!” “小艳院长,你是好人……可这世道……”

  小艳默默地听着,记录着,收集着。每一份证词,每一张单据,都像一块冰冷的砖,垒砌起那段沉重历史的证据之墙,也压得她心头越来越沉。

  就在她四处奔波、感到孤立无援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援手,悄然出现。

  那天傍晚,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康复中心,却见母亲梅母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默默地看着炉火上一锅咕嘟冒泡的米粥。粥香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带来一丝难得的暖意。

  梅母没有多问,只是盛了一碗热粥递给她。小艳默默地接过,温热透过粗瓷碗传到她冰凉的指尖。

  喝了几口粥,身上稍稍暖和了些,小艳才低声道:“妈,我最近……在找以前棉纺厂的老工人,问点事情。”

  梅母拨弄了一下炉火,火光在她布满皱纹却依然沉静的脸上跳跃。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今天……阿发来了。”

  阿发?小艳愣了一下。那是母亲以前在学校工作时的老同事,一个老实巴交、话不多的男人,嫌老师工资低,凭关系后来好像去了棉纺厂工会?

  梅母站起身,从随身带来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厚厚的笔记本一样的东西,递给她。

  “阿发听说建国的事,还有你在打听……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梅母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重量,“他说,他是棉纺厂最后一任工会主席,厂子散之前,有些东西……他觉得该留下来。”

  小艳疑惑地接过那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

  入手沉甸甸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

  里面根本不是笔记本,而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用各种不同信纸、表格甚至烟盒背面书写后整理粘贴而成的——记录册。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

  记录的是历年来,棉纺厂大大小小的工伤事故、工人投诉、福利申请。而在许多条目的旁边,都用另一种略显潦草却坚定的笔迹,写着处理建议、争取过程、甚至部分款项的垫付记录。

  小艳一眼就认出,那是周建国的笔迹!

  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1990年8月,织布车间女工刘桂花,手指卷入机器,截肢。厂方以“操作不当”拒赔。周副厂长三次申请,垫付医药费300元。(附:刘桂花按手印收据)】 【1991年底,锅炉工赵大年,矽肺病加重,家庭困难,年货申请被拒。周副厂长挪用厂里废旧物资处理款200元,购置米面油送至其家。(附:赵大年妻子感谢信碎片)】 【1992年改制前夕,三车间集体抗议赔偿标准过低。周副厂长连夜起草补充补偿方案,被厂办驳回。记录:需再想办法。】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金额、甚至残留的票据碎片……像一幅斑驳却无比清晰的画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这里面,有周建国的妥协、他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他在那个僵化溃败的体制夹缝中,所能做出的、极其有限却从未停止过的挣扎和努力!

  那笔六万七的挪用公款,在这本沉甸甸的记录册背景下,忽然呈现出一种无比复杂、令人窒息的悲剧色彩。

  它依然是错误,是犯罪,无可辩驳。但它似乎……并非源于纯粹的贪婪和堕落。

  小艳的视线彻底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那些泛黄的、承载着无数卑微挣扎与渺小善意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终于明白,周建国那句“我欠的”,背负的究竟是怎样的重量。

  那不仅仅是一笔钱,那是一整个时代轰然倒塌时,砸在几个小人物身上,无法挣脱、只能试图用血肉之躯去稍微垫一垫的、沉重的废墟。

  她紧紧抱着那本记录册,像抱着一段滚烫的、充满悲怆与矛盾的历史,哭得不能自已。

  梅母始终沉默地坐在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那样。

  直到小艳的哭声渐渐平息,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平静:

  “人啊……有时候就像那旧衣服上的破洞,补丁摞补丁,针脚歪歪扭扭,难看得很。可只要那根针线还在手里,没扔,就总想着……还能再缝一缝。”

  第二天,小艳带着那本沉甸甸的记录册,以及她这些天收集来的工人证词,再次走进了县检察院。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虚浮,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惶恐和乞求,而是多了一种复杂的、沉重的坚定。

  她将所有的材料,郑重地放在检察官的面前。

  “这些都是……关于棉纺厂,关于周建国,还有一些……可能被忘了的人的证据。”她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该怎么判,法律说了算。但我觉得,这些……也不该被忘了。”

  负责案件的检察官仔细地翻看着那本独特的“工会记录册”,表情越来越凝重。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许久,他抬起头,看向小艳,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情况……我们了解了。这些材料很重要,我们会纳入考量。”他的语气,比起之前的公事公办,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法律不外乎人情,但前提是,事实必须清晰。”

  走出检察院,深秋的阳光苍白无力,却依然有些刺眼。

  小艳抬头望了望天,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

  清算还在继续,结局尚未可知。

  但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悄然不同了。那坚冰般的恨意与失望,在接触到那段复杂悲怆的真相后,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更为沉重、却也更加复杂的理解,如同缓慢渗出的地下水,开始无声地流淌。

  她知道,她和周建国之间,横亘着法律的审判、道德的责问、以及无法磨灭的伤害。

  但那份记录册,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见了废墟之下,或许并非全然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