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方之南的诱惑(1)解码器的诱惑-《梅家三朵花》

  主题:技术引进与走私风险,商业信任危机

  第一节

  一九九六年的深圳,夏意初显,空气中弥漫着海风咸湿的气息与工业区特有的金属灼热味。

  梅小丽的“小丽电子配件厂”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已从最初的小门面扩建成拥有两间标准厂房、五十多名工人的小规模企业。虽算不上声名显赫,但在周边区域,也已以其质量稳定、交货准时而小有名气。

  厂门口那块“不黑不白,不成大事”的木牌,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字迹却依然清晰,像一道沉默的宣言,刻着女主人的经营准则。

  下午四点,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段。车间里风扇呼呼地转着,却吹不散焊接元件时产生的松香烟气和工人们额上的汗珠。小丽刚从流水线上下来,指尖还沾着一点黑色的焊锡膏。

  她穿着和工人一样的蓝色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一截小臂线条紧实,早已不是当年电子厂里那个纤细脆弱的打工妹。她正跟工头王大山核对一批发往东莞的电容订单,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来人是何启明。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皮鞋锃亮,与这略显简陋的工厂办公室格格不入。只是比起几年前,他眼角添了些细纹,眼神里的算计却更沉、更稳了。他身后跟着一个让小丽瞳孔微微一缩的人——林志强。

  林志强瘦了些,脸上带着刚出狱不久的那种晦暗与紧绷,但那双眼睛里的精明与贪婪,丝毫未减。他扯出一个笑,带着点熟稔又试探的意味:“小丽老板,别来无恙?厂子搞得有声有色啊。”

  小丽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林志强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瞬间搅起了她刻意压在记忆深处的那些混乱、危险和不光彩的过往。

  她示意王大山先出去,关上办公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机器噪音。

  “何经理,林老板,”小丽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但透着疏离,“什么风把二位吹到我这小庙来了?”

  何启明笑了笑,自顾自地在唯一的沙发上坐下,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简单的陈设——一张旧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铁皮文件柜,墙上挂着生产进度表和营业执照。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小丽身上,带着评估的意味。

  “小丽,大家都是老熟人,我就不绕弯子了。”何启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小丽面前的办公桌上,“看看这个。”

  林志强在一旁补充,语气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这可是能让我们彻底翻身的宝贝!比当年倒腾那些芯片刺激多了!”

  小丽疑惑地拿起文件。首页是几个醒目的英文单词和复杂的电路框图,她仔细翻看,心跳渐渐加速。

  那是一份关于VCD解码器的技术资料和市场分析报告。VCD机,这在九十年代中期,是风靡全国的新兴家电,价格不菲,核心就是这解码器。

  “VCD市场正在爆发,”何启明的声音像带着蛊惑的磁力,“现在市面上大部分机器靠进口,价格高昂。如果我们能自主生产解码板,成本能压下去一半不止!这里面的利润,你算得清。这风头,我们得赶上!”

  小丽的指尖划过报告上那惊人的利润率预测数字,喉咙有些发干。她当然算得清。她的厂子目前做的只是最基础的电子配件,利润微薄,辛苦一年,不及这报告上一个零头。

  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她的厂子就能真正脱胎换骨,不再是小打小闹的作坊。

  “技术来源可靠吗?”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露出波澜。

  何启明与林志强交换了一个眼神。

  林志强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技术是‘参考’了飞利浦的部分设计,由香港的几个工程师弄出来的,绝对领先内地至少半年。这半年,就是一座金山!”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特区现在搞这个的,谁不是这么起家的?规矩?规矩是后来者定的!我们先赚了再说!”

  “关键是芯片,”何启明接话,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核心的解码芯片,正规进口渠道价格高,审批周期长。等走完流程,市场早没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小丽,“但我们有更快的办法。志强有渠道,能从海上过来,价格只有正规渠道的三分之一。”

  “海上?”小丽的心猛地一揪。

  “就是走私。”林志强直截了当,脸上带着一种混不吝的得意,“风险是有,但跟收益比,算个屁!特区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闯出来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小丽,你当年那股闯劲儿呢?况且,在这三角洲,干这活的人,有多少,你自然晓得啊!”

  办公室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和远处货车的喇叭声。小丽感到一股熟悉的、带着罪恶感的兴奋感沿着脊椎爬升,几乎要攫住她的理智。

  巨大的财富诱惑像一只温热的手,抚过她对成功的所有渴望。她仿佛能看到崭新的生产线、轰鸣的机器、工人们喜悦的脸,以及银行账户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再次落到那份诱人的报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那块玻璃板下压着的照片——那是去年春节,她和全厂工人在厂房门口吃年夜饭的合影。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朴实而满足的笑容。

  “让我考虑一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有些干涩。

  何启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站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西装:“当然,机会不等人。想通了,随时找我。”他放下了一张名片。

  林志强却显得有些急切,拍了拍那份报告:“小丽,别犹豫了!这真是时代给的最后一次快车了!错过了,你守着这个破厂子,一辈子也就是个小小个体户!”

  小丽没有接话,只是将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两人钻进门口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她靠在门框上,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巨力诱惑像海妖的歌声,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接下来的两天,小丽心神不宁。她反复研究那份技术资料,越看越觉得市场前景巨大。她甚至偷偷去华强北的电子市场转了转,看到那些组装VCD的摊位前人头攒动,买家现金提货,眼睛都不眨。

  巨大的商机像一团火,烧得她坐立难安。林志强的话虽然糙,但某种程度上戳中了现实。在九十年代中期的这块火热土地上,完全循规蹈矩,似乎真的很难快速完成原始积累。

  那天傍晚,夕阳给厂房镀上一层暖金色。工人们下班了,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互相打着招呼,说着晚上去哪里吃饭,孩子的功课怎么样。

  王大山最后一个出来,锁好车间门,看到小丽还站在办公室门口,走过来憨厚地笑了笑:“老板娘,还不下班?最近订单都按时交了,没啥急事,别太累着。”

  小丽点点头,看着王大山和其他工人远去的背影,他们代表着一种踏实、安稳的生活,也是她一路走来所背负的责任。

  就在这时,门卫大爷拿着一封信走过来:“老板娘,有你的信,老家来的。”

  小丽道了声谢,接过信。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黄皮纸,字迹歪歪扭扭,是阿芳写来的。阿芳早几年在她的资助下回了老家,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去。小丽笑着拆开信,以为又是些家长里短。

  然而,信的内容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所有因解码器而燃起的贪婪火焰。

  阿芳在信里说,老家县里最近出了件大事。

  邻村有几个人跟着外面的人搞走私家电,结果搬回来的二手电视机内部线路老化短路,夜里突然爆炸起火,一死两伤,家里的房子都烧没了……阿芳的字迹因为激动和后怕而更加潦草:“……小丽,你在外面好好的,千万别碰那些来路不正的东西!咱们穷是穷,但不能要那黑心钱啊!那家人的惨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人就图个平安踏实……”

  信纸从小丽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地上。

  她仿佛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听到了凄厉的哭喊,闻到了焦糊的气味。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利润报告,瞬间具象成了血淋淋的悲剧。

  林志强口中“海上过来”的芯片,何启明轻描淡写的“更快的方法”,背后可能就连着这样的灾难!她梅小丽赚的钱,难道要建立在别人的鲜血和痛苦之上?

  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工人们生活区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平静。

  她想起自己当年在流水线上的挣扎,想起阿芳受伤后的绝望,想起自己立下的“要干干净净做生意”的决心。

  那一刻,所有的犹豫和贪婪都被彻底击碎。

  她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信,仔细叠好,放回抽屉。然后,她拿起桌上那份精美的、充满诱惑的报告,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用力一撕!

  刺耳的撕裂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厚厚的纸张被撕成两半,再撕,变成碎片。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将一把碎纸屑扔了出去,看着它们像苍白的雪花,被晚风吹散,飘向远处的垃圾桶。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何启明留下的号码。

  “何经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冽,“那份计划,我不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何启明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想清楚了?机会可不等人。”

  “想清楚了。”小丽斩钉截铁,“我的厂子小,胃口也小,吃不下那种‘快钱’。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配件供应。”

  这时,电话似乎被林志强抢了过去,他那气急败坏的声音几乎要刺破听筒:“梅小丽!你他妈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是谁?不做拉倒!告诉你,这生意有大把人抢着做!你就在你这破厂子里等死吧!你活该当一辈子穷人!”

  小丽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林志强的咆哮,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直到那边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她才缓缓放下电话。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她走到门口,再次看向那块“不黑不白,不成大事”的木牌,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上面落下的一点灰尘。

  是的,也许她注定发不了横财,成不了风口上的枭雄。

  但她可以睡得安稳,可以面对工人们信任的目光,可以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夜色渐渐笼罩深圳。

  远处市区的霓虹开始闪烁,勾勒出一个充满无限可能与诱惑的世界。但在这间小小的工厂办公室里,梅小丽在自己的战场上,打赢了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役。

  她失去了一座虚幻的金山,却守住了脚下那片实实在在的、干净的土地。

  她知道,这条路或许会更慢,更艰难,但这是她选择的,通往光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