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车间誓言 (2)安全帽上的遗书-《梅家三朵花》

  第二节:安全帽上的遗书

  “孔雀蓝”被投进了巨大的染缸。浓稠得化不开的诡异蓝色液体在蒸汽的加热下翻滚、冒泡,升腾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

  这气味初闻像廉价的化学香精混合着氨水,但多吸几口,喉咙深处便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带着金属的锈蚀感,沉沉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车间里原有的、混合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被彻底覆盖、扭曲了。工人们起初只是皱皱眉,互相嘀咕几句“这味儿可真冲”、“熏得脑仁疼”,但没人敢停下手中的活。

  订单像催命符,机器昼夜不停地嘶吼,吞吐着被那妖异蓝色浸透的布匹。

  周建国背着手在染缸区域巡视,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他刻意避开工人们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疑惑,有隐忍的不适,更多的是无声的质问。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翻滚的蓝布上,心里默算着交期、货款、到账时间……

  只有这些冰冷的数字能暂时压住他心底那越来越响的警铃和喉咙口那股甜腥气带来的恐慌。

  梅小艳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化工手册,托人从省城图书馆查资料,甚至拐弯抹角问了技校的老教授,得到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可怕的结论:这种成分不明的廉价“孔雀蓝”,含有极高浓度的联苯胺类化合物——强致癌物,尤其攻击肺部和泌尿系统。

  她冲进厂长办公室,把几份手抄的资料摔在周建国面前:“你看看!联苯胺!国家明令禁止使用的!沾上它,等于慢性自杀!”

  梅小艳双眼圆睁,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地指着那几份资料。她的脸颊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满是汗水的脸上。“周建国,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工人们每天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周建国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资料,“小艳,你别在这里危言耸听,现在接个订单多不容易,等这批做完再说。”“再说?等做完就晚了!”梅小艳猛地一拍桌子,“到时候工人们都病了,你负得起这个责吗?”她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里满是愤怒和焦急的泪水。

  周建国烦躁地一把挥开那些纸片,它们像受伤的蝴蝶飘落在地。“少拿这些吓唬人的玩意儿来烦我!干活哪有不沾灰不闻味的?以前烧煤球炉子烟更大,也没见死多少人!就你金贵?”他梗着脖子,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酒精而布满血丝,但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合同签了!布染了!钱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停下,违约金你赔?全厂人喝西北风去?”

  “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小艳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发抖,“那是人命!建国,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那你说怎么办?!”周建国猛地站起来,桌子被撞得一晃,“停工?等死?还是你现在能变出几十万把债还了?把工人的嘴堵上?”他指着窗外,“你去!你现在就去车间喊停工!看他们不先撕了你!”

  小艳看着眼前这个被债务和贪婪扭曲了面孔的男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陌生。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她弯腰,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资料,纸张边缘沾上了灰尘。她没再看周建国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背影挺直却透着沉重的疲惫。

  防护!

  这是小艳唯一能想到的补救。

  她翻箱倒柜,把仓库角落里积压多年、落满灰尘的劳保防尘口罩找了出来。又自掏腰包,托人从县防疫站买来一些活性炭滤芯。

  她召集染缸工序的工人,大多是女工,演示如何改装口罩,强调必须每四个小时更换一次滤芯。

  “艳姐,这玩意儿戴着憋气,干活不利索啊。”年轻女工张芹小声抱怨,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憋气也得戴!”小艳的语气斩钉截铁,近乎严厉,“这颜色味儿不对,对身体不好!不想以后遭罪的,就给我老老实实戴好!”

  她把一个改装好的口罩塞到张芹手里,看着她脸上那抹不健康的苍白,心头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

  日子在染缸的翻滚和机器的轰鸣中一天天滑过。那甜腥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气味越来越浓,像一层无形的、黏腻的油膜,糊在每个人的鼻腔、喉咙,甚至肺里。

  咳嗽声开始在车间里此起彼伏,起初是压抑的、零星的一两声,渐渐连成了片。尤其是下工后,澡堂里更是咳声震天。

  张芹咳得越来越厉害。她是个单亲妈妈,独自拉扯着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为了多挣点计件工资,她总是抢着去染缸边操作,因为那里工序复杂,工分高。

  起初她只是觉得胸闷,嗓子发干发痒,后来咳起来就止不住,常常弓着腰,脸憋得通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这天下午,小艳在调试一台新到的并条机,突然听到染缸那边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干呕。

  她心猛地一沉,丢下工具就跑了过去。

  只见张芹整个人蜷缩在巨大的染缸投料口旁边,一只手死死抠着冰冷的铁质缸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让她瘦小的身体像狂风中的落叶般抖个不停。

  几个女工围在她身边,手足无措。

  “张芹!”小艳冲过去扶住她。

  张芹抬起头,脸上是病态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绀。她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

  她猛地松开捂着嘴的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小艳的目光凝固了。

  张芹刚才捂嘴的手心里,赫然有一抹刺目的鲜红!

  血!

  “别……别声张,艳姐……”张芹喘息稍定,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痰音。她慌乱地想把手藏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我没事……就是……就是咳得狠了点……我歇歇就好,活儿……活儿不能耽误……”

  一股寒气从小艳的脚底直冲头顶。

  她看着张芹嘴角残留的一丝血迹,看着她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身上那件被“孔雀蓝”染得斑斑驳驳的旧工装,巨大的愤怒和悲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活儿不能再干了!”小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扫视着周围脸色同样惊惶的女工们,“都停下!现在!立刻离开染缸区!”

  “不能停啊,艳姐!”一个女工急得快哭了,“这批布今天得下缸染第三遍,耽误了交期,建国哥……周厂长要发火的!要扣钱的!”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小艳厉声喝道,眼圈发红。她不再理会其他人,用力想把张芹搀扶起来,“走,我送你去医院!”

  张芹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挣脱了小艳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着冰冷的染缸,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不……不去医院……花不起那个钱……”她摇着头,脸上是穷途末路般的绝望,“我儿子……还要交书本费……我不能没工钱……”

  她浑浊的目光投向旁边一个沾满油污的木凳,上面放着她那顶黄色的、印着厂名的安全帽。那帽子边缘有些开裂了,显得陈旧而脆弱。

  张芹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不再看小艳,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几乎是挪到了那个木凳旁。

  她拿起安全帽,手指颤抖着摸索着内衬的边缘。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小艳心胆俱裂的动作——她从那脏污的工装口袋里,摸出了半截用得很短的铅笔头,还有一张皱巴巴、印着“伍市斤”字样的旧粮票。

  就在这弥漫着甜腥毒气的车间里,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在梅小艳和几个女工震惊的目光下,张芹佝偻着身子,把粮票粗糙的、印着稻穗图案的背面垫在安全帽冰凉的内衬上,用那截短得可怜的铅笔头,颤抖着,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她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铅笔芯划过粮票纸张和帽内衬的塑料,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每一笔都仿佛耗尽了她的生命。

  写了几行,她停下来,撕心裂肺地咳,大口喘息,嘴角又溢出一缕鲜红。她用袖子狠狠擦掉,继续写。

  汗水混着油污和泪(如果那能算泪的话)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流下。

  终于,她停下了笔。那半截铅笔头从她枯瘦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一小滩从染缸溅出的、妖异的“孔雀蓝”污水里。

  张芹抬起头,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脸上却奇异地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没看小艳,也没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投向车间高高的、布满蛛网的顶棚。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张写着字的粮票,塞进了安全帽内衬的夹层里。

  然后,她像一截被彻底蛀空了的老树桩,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栽倒下去。

  “张芹——!”小艳凄厉的呼喊声,被织布机巨大的轰鸣彻底吞噬。

  只有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歪倒在地上,内衬里藏着那张用生命写就、垫在粮票背面的遗书。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把把带血的刀子:

  赔款寄俺儿,别告诉他娘怎么死。